而她稳稳高坐在马上,冷然看着他们,嘴角甚至噙上丝微笑,对上他的眼神明亮而倔强,似乎在说,“来吧!来啊!”
他有刹那的恍惚,他没见过这样的木兰,而该死的他依旧为她心动,甚至就在她一次次背叛他的信任,让他无限痛苦的此时,此刻。
这时段宏上前,低声道,“陛下?”
文帝知道,他必须要做个决断。“木兰,跟朕回去。”他说。
她摇摇头,神色淡定,“我不能。”
他捶心的痛,只问她,“即便死?”顿了顿,“孩子呢,你也不管了?”
她忽然笑了,左手抚着小腹,看着他,神态十分安详,“这件事很对不起,他不是你的孩子。”她语声很轻,却斩钉截铁,让他在绝望中也不能不相信,她所言非虚。
可是她真傻,傻到不屑去利用自己最后的、唯一的砝码。他握紧了段宏呈上的狼牙弓,手微微颤抖。
她显然也那样了解他,澄清后便毫不留恋,调转过马身,面对着枪林剑戟,挺直了背脊。猛地勒起缰绳,连人带马直立起来,那照夜白是万里挑一的良驹,哪受得如此逼迫,当下发蹄向前狂奔而去,高高跃向那黑压压的人墙。
因骤发突然,那些兵士为木兰的气势所慑,又未得到文帝的命令,不敢投枪发箭,下意识地避开来,竟给那照夜白跃踏出一条路来。
段宏知此驹神骏,木兰又十分了得,眼见一人一驹就要冲出重围,而文帝只是木然望着前方,心里一着急,又上前道,“陛下,不然由臣来射杀这名妖孽?”
文帝看了段宏一眼,只这一眼却叫他寒到骨子里去。好在片刻文帝便转过头,终于擎起弓,挽弦搭箭,瞄准了那个单薄的身影,他曾挚爱无比的背影……
“嗖”,“嗖”,“嗖”,连环三箭鱼贯而出,一箭猛过一箭。世人皆道文帝不擅骑射,孰知他为忌防刘义康,早暗中练就这一手连环箭。那天在长江上,他射中了她,将她留在自己身边,今天……他要把她永远留在心里。
这样,她就跑不掉了。
血花在她背上绽开,人伏倒在马背上,却牢牢地抱住了马首。那照夜白也通灵,猛地一纵竟越过众人头顶,直出宫门而去。
泪水终于潸然而下。
段宏瞧着那一片混乱只是着急,“陛下?”
他气血上涌,喉头只觉腥甜,方才那三箭,似使完了全身所有力气,连抬手都费劲,“给我追!”
“得令!”段宏的声音有着难掩的兴奋,像迫不及待将重伤的她毙于刀下。
他心中一痛,一口血终于喷出来,众人大惊失色拥过来,他只是不理,一只手伸出去狠狠攥住段宏的手腕,“不许动她!”
段宏抖了下,抬眼看像文帝,只听他说,“不许动她……你不配!”
(五十三)
江上雾气迷茫,白花花的一片。天快亮的时候下起了牛毛细雨,密致紧实,眼前像拢起巨大的水罩,越发将周遭的一切隔绝,无边的静谧悄没声息地延展开来。
小小的乌篷船在风中不住摇曳,船头一只煮着茶叶蛋的陶罐在炉火上焙着,诱人的香气便氤氲在整间舱室里。那披着蓑衣的青衫男子停下了手中的长橹,端起一旁盖着盖儿晾至微温的药盏,掀起舱帘走进去,“木兰,吃药了!”
她朦朦胧胧地睁开眼睛,仍似醒非醒,听到自己问,“这是到哪儿了,嘉?”
青衫男子正是申屠嘉,当日他再晚到一步,她已性命不保。千古第一的燕子矶,凌空高高凸起,矶下惊涛骇浪,万流奔腾。她重伤之下,竟把追兵一路引到这绝地,在对方放松警惕时孤注一掷地策马跃下悬崖,消失在层层叠叠的浪花间。宋人以为她必死无疑,望而兴叹,旋即就撤兵回去禀报。他从悬崖下的隐蔽处拖出船来,在江上四处寻找。那样浩淼的长江水,浪涛翻滚,阻得小船艰难行进,他拼命划着橹,浑身被打得透湿,仍瞧不见她的踪影。只不肯放弃,发疯般地找着。天渐渐黑下来,视野越来越模糊,他快要绝望地时候,忽然一截枯木冲过来,撞在船的左侧,然后他隐约听到木兰的声音“嘉……”,她用尽最后的力气攀在船侧。他冲过去,一把将她捞起来……
他看着她,此刻只觉欣慰。用汤匙舀起那浓稠的药汁,轻轻吹了吹,“来!”小心递至嘴边。
这样的温柔,她无法拒绝,虽然那药苦得令人作呕,还是眼也不眨地吞了下去。
申屠嘉美丽如黑曜石般的眼眸浮起了赞赏,“好姑娘!”
口里那般的苦,仿佛舌头也要木掉,她仍然轻轻笑起来,“过去我常常这样夸奖‘爱洛伊斯’。”
“哦?”她发声的语调十分奇怪,让他难以模仿。
“是一艘飞艇,类似于现在的战舰,不过要小得多,速度接近光速,依托的介质非水而是空气。”她耐心解释,难掩一丝怅惘,“我……真的可以走?”
他神色复杂,反问她,“木兰,你不想离开这里?”
她慢慢摇头,左手自被衾下掏出那琉璃珠来,“其实我早有打算,只没料到它来得这样快。”
小小的舱内一片静谧。良久,申屠嘉轻叹一声,悠然看向窗外,“再过几日,我们就该下船了。”
她顺着望过去,只见江上烟雨蒙蒙,说不尽的旖旎秀丽中,带着难掩的凄迷。忽而想起当年伴驾东巡,也是跨过这同一片山水,御驾仪仗逶迤如龙,隔船相望只是恬然一笑,天地如此宽广,而眼中却唯有彼此。她心中蓦的一沉,都说景随心至,原来不假。
帝都平城中一派繁盛景象。倏忽数月,人们似乎已经忘记了无功而返的南征,满足于眼前的平安富足。
皇帝也似乎暂时放下了一统天下的念头,让满朝文武大臣们松了口气。
他一切如常,吃得下,睡得着,处理起政务来精力充沛,通宵不觉疲倦。杂事那样多,逃到高丽去的冯弘观望着南北战局,不断挑拨那耳骨薄软的高丽国主;新纳入的凉、燕两地重新划州设郡,百废待兴。朝中也不平静,长孙嵩贼心不死,见姚妃薨,便推动众臣上书由长孙后作为嫡母养育其子。他一纸废后诏书,绝了那佬儿的活念。他是天生的帝王,胸有丘壑,万事皆在掌握。无论那些小鬼儿如何辗转腾挪,总跃不出他的手掌心去。纵这一场大战下来又万里跋涉,再怎样辛苦劳顿也不妨碍他的雷厉风行,凡事化大为小、化小为无的游刃有余。
他甚至还突然热衷于大摆夜宴,向天下昭显这盛世繁华。金碧辉煌的宫殿中,歌舞升平,觥筹交错,他高坐在上,看下去是一张张喏喏的堆笑的脸,只崔浩等人眼中隐着几分担忧。他自嘲地笑笑,再仰起头,将樽中酒灌下喉咙,一股辛辣冲上来,眼眶发涩,胃里却是火热灼痛。他倒宁愿疼些,再疼些,大过心底的痛去,从此便无知无畏。
他是他们眼里的旷世明主,北魏不世出的奇才,自然不能好大喜功,置国家与民生不顾,凭一己之愿将那刘宋挫骨扬灰。
他只能回来,回来做这个皇帝。好在已经习惯,习惯成自然地去维持庞大帝国的机械运转。谁都不知道,只有他自己明白,这一切都不再有意义,从她消失在水中的一刻,从他不得不下令撤军的一刻,从他头疼得死过去又醒过来,发现还是他自己,再没人陪他一起……他整个人,从头凉到脚,再暖不过来。
大殿如此高广,攒动的人声驱不走心底的孤寒,儿臂般粗细的红烛燃至泪光灼灼,掩映在悬垂的华丽宫幔上,交织那五彩,宛若波光潋滟欲流。皇帝已有了七八分醉意,但还没醉倒……醉倒是那样难,他总是难以如愿。成坛的烈酒,偏偏酒意只肯侵袭他的身体,却从不愿占据心灵。灰色的眼眸仍那样清澈,清澈到他只要一低头,便在酒樽中明晃晃瞧见那其中深切的痛楚,永不会再消却的痛楚。
再饮了它,一双灰泓飘忽看向右席,问道,“李亮呢?”
几名武将互望了下,还是奚斤站起来恭答,“陛下忘了?李将军抱恙在身,这几日都不曾上朝了。”
他神情平静,宫女刚斟满了酒,拿起来又一饮而尽,“哦,是有这么回事。朕倒忘记了。”李亮真的病了?还是怕殿上君臣相见,触景伤情。这样也好,对着一个可以名正言顺为木兰哀恸的男人,她的“丈夫”,他又情何以堪?
“陛下!”崔浩,这个他最看重的老臣站起来,面色那样凝重。他终于停盏不饮,等着他开口。良久,却见崔浩遥遥举酒,“臣敬陛下,愿我大魏朝永世安康!”
他凝视着那双老迈却绝不昏花的眼睛,有些惊讶,但在意料之中。崔浩是有大智慧,知道这个时候劝他,莫如不劝。便欣然饮了那祝酒,才看向他,声线平和,“崔卿,那件事……就按你说的办吧。”
相别于喧嚣的宫宴,振威将军府静悄悄沉浸在一片黑暗中。
案上一灯如豆,李亮打开崔浩派人送来的短筏,微微展颜,“也只有崔公。”这时福伯在外叩门,“少爷,白姑娘来了。”
“知道了。”李亮收起那短筏出来,往前厅去。月华澹澹,长廊上花影扶疏,绰绰芳姿静美难言。卫兵早在福伯的吩咐下撤了去,没有灯,黑沉沉的静谧。他心不在焉地走着,转过弯,只看到厅檐下一女子白色的背影。
他今日坐得久了,脑子里昏昏沉沉,一阵恍惚。直觉告诉他不可能,又隐隐盼着成真,抑着呼吸看过去,那女子刚好回过头来,裣衽为礼,“李将军!”
并不是她。
他脸色不好,好在月色下瞧不真切,为掩饰什么而急急地走过去,脚下竟有些虚浮,至白牡丹面前几步远处立住,“白姑娘不必多礼,请里边坐。”
伤心人彼此相知,白牡丹也是姿容清减,见李亮如此,也只有心底暗叹一声,低头迈过厅槛去。
“还没有消息?”
白牡丹缓缓摇头,脸色凄凉,“所有的泪娘子都派了出去,到现在……”俗话说“养兵千日,用在一时”,可她真是没用,竟一点忙都帮不上。
他心中满是灰败,只凭军人惯常坚毅的本性强撑着,反过来却安慰白牡丹,“这也难免。泪娘子更擅长于宫闱之地,南朝却相距甚远……木兰要在,定不愿见你如此。”
“将军……”她忍不住去看他,这个英挺又不失俊雅的男人,他待木兰如此情深……这样的深情,每个女人都会心动,不该有的心动。她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直到触着他不解的目光,才终于回神,“木兰她……一定没事。”
他默默点头,与其说笃信,莫如说是期盼。当日眼睁睁看她被弩箭射透后心,坠入江中……、他和他,那个高坐在龙椅上的人一样,也以为今次无幸。一生经历过无数次大小战役,比这惨烈得多亦有的是,而哪怕血雨腥风中战至最后一人,也从没有这样的心灰意冷,甚至在痛极的那刻,软弱得几乎要丧失斗志。
可他究竟不能。
军人一旦上了战场,他的身体和意志都不仅仅属于自己,而是要服从于军人的天性。脑海中只有“作战”两字,他强迫自己。当看到皇帝的战舰冲得太靠前,段宏伺机偷袭时,不容分说地抢上前去护佑。而就在混乱的那刻,他感到敌舰后方似乎也有异动,被段宏的虎头战舰挡着看不真切,那只是种感觉……他的感觉里有她,难道先前众目睽睽下被射杀的黑衣人不是她?难道此刻被困在敌舰上的人才是木兰?
“将军?”白牡丹低柔的声音将他唤了回来,“听傅公子说皇上今日设宴,你又称病不朝么?”
李亮苦笑,“是。”顿了顿,“刚刚崔公派人带了皇上口谕,恩准我在家‘静养’。”他心里知道他比他还苦,他至少还可以躲起来舔舐伤口,而他却不能。一国之君,大魏朝的主人,原高高在上有如神祗,永不会受伤,自然觉不出疼来,该当无知无觉如同金刚般若。是以那一线的希望,他隐约的怀疑,并没有告诉皇帝。如若……再次绝望的痛苦,他自己来尝就好。
他神色淡淡,白牡丹却读懂了一切。她低下头来轻轻叹息,在心里默祷,“木兰,你一定要没事!一定要!”
一叶轻舟顺流而下,木兰在申屠嘉的悉心照料下,脸色逐渐红润。
她有了身孕,他用药格外小心,分量上细致到毫厘必究。逢她睡起来精神健旺,便打开窗子放进来满江秀丽景色,更持卷在手,对着她诲“人”不倦。
她就笑,“我以为只有数千年后才注重胎教。”
他神色郑重,“古语云,教妇初来,教人婴孩。怎么又是后世才提倡的了?”
她眉毛一挑,“教妇初来?真是大男子主义的糟粕。”
申屠嘉笑笑,也不反驳,就接着念书,直到她再度昏昏欲睡。
就这样待到弃舟改走陆路时,她已将养至白白胖胖,一张面孔有如满月,倒平添了几许少妇风韵。
申屠嘉很固执,根据他不知自哪里学来的“养猪速成”计划,坚持不让她骑马。雇来四轮骡车,自己与车夫坐在前辕上,不顾某人强烈抗议,而叫她闷在车厢里面继续“生膘”。
木兰不止一次有尖声大叫逃离这种非人折磨的念头,总是在想起申屠嘉是为了助她疗伤丧失一身功力的时候又将将忍住,只不断问他,“嘉,你恢复得怎样了?”
他是她师父,如何不知她心中猫腻,何况她虽然不笨,但从来便谈不上精滑,就故意叹息,“怕这辈子……难!” 忍不住粲然微笑,带得尾音上撩,换得她一记斜睨,“嘉,你也学会骗人了。”
他坦荡荡,“小小不言,不得已而为之,无伤大雅!”
她语结,不敢相信此番言论竟出自申屠嘉之口,睁大了眼睛。
他仔细端详着她,“木兰,”得出一个结论,“你的眼睛,好像变小了。”
……
还好她不是那种惜美如命的女子,听到这话只是对着始作俑者的他“哼”了一声,调转过脸去。
还是睡吧。反抗无效的情况下,不想这些烦心事。
她抚着腹中的小生命,脸上慢慢浮起一朵微笑。
…
最近不在状态,又频开小差,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