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话尾的苦涩却留在了嘴里,连那芬芳的橘香也掩不去。她真的就好么?或许。毕竟承恩他是真的想对她好。纵然力不从心,可究竟他使了全力。如今有了这孩子,以他的个性,更不容自己去翻腾过往,哪怕只是在心中。
可那只是不容,并不代表就不会。
木兰……那花木兰若过得好也就罢了,大概他会在欣慰之余将自己掩得密不透风,而她也好顺势装作不知。
谁知天有不测风云,她……竟然会身殉于战场。那样一个传奇的女子,就连她的死,也是那般轰轰烈烈,将平静的大魏王朝,搅得波涛暗兴。且不论军中势力如何微妙变化,李亮称病不朝,无心于军务,而奚斤接管了木兰原所辖兵马,单就朝堂而言,首先有两人失了魂魄。她的夫君,那皇帝的左膀右臂傅承恩,先就沉溺于悲伤不可自拔,甚至奏请了皇帝回乡去探望花家二老。
皇帝虽浑似无事,但他瞒不过自小便长在宫里的她。你看那殿中的灯火长明,直至拂晓。他是拓跋焘,北方大地的主人,甚至这天下也早早晚晚会揽进囊中……可他真就有这么忙?还是根本就无法入睡?
荀瑛叹口气,答案,本就昭然若揭。
青芙却道,“那傻小子……他总有一天会明白。”她说的是傅承恩,可未尝不是意有所值。青芙毕竟是崔浩之女,识见高远,也许早看出那木兰身系众人之心。她活着,固然对大魏朝贡献不小,可她若就这样死去,却未必不是幸事。他,他们,现在不会明白,可总有那样一天。
荀瑛凝视着自己的王嫂,声音发颤,“我知道,我……等着他。”
秋风渐凉,可这里依然花木扶疏,姹紫嫣红。
平城干燥苦寒,这慈元殿里却引进了温泉水,硬生生阻住了秋风神,依旧有春的惬意,夏的温暖,又多多少少带上丝爽洁,端是一处人间仙境。都说皇帝不是保太后所出,却胜似亲生,由此可见一斑。
皇帝下了朝,照例来太后处定省,正赶上一班宫女嬷嬷们捧着点心盒子任由保太后挑拣。她转过头来看是他,就笑,“瑛丫头害喜得厉害,我正想着挑几盒点心叫她们送过去。”又吩咐左右,“皇帝爱吃的菊花酥呢,快拿来。”
他到了慈元殿最为放松,就坐下来,随意拿了块菊花酥在手里。小巧一块酥饼,味道其实并无出奇之处。只是那细长的酥须宛若蔓延的花脚,被火烤得恰到好处,那样美丽地卷曲着。从孩提起,他便爱上了它,一直过了这么多年,倒忘了当初是因为什么了。只记得那种美丽,让他心动,渐渐就成了习惯。而凡事只要成了习惯,往往就要跟随一辈子。
保太后还在叨念着,人上了岁数,难免都会絮叨,可他从来都肯耐心地听。
“……你说承恩那孩子,对咱们荀瑛虽然好,可总是若即若离的。唉,皇上可知道是为了什么?”
他一直都在微笑,“喔?我看也没什么大不了,怕是荀瑛想多了。如今太常卿崔浩病着,朝中无人,他肩上的担子难免重些。”顿一顿,“也多亏了承恩替朕分忧。瑛丫头身子不方便,难免多愁善感,太后也该帮着多劝劝她才是。”
保太后点点头,又道,“瑛丫头自幼失怙,到宫里来又被咱们宠着,难免娇弱些,我叫常山王妃和容华她们勤去着些就是了……”
他侧着头,一边听着,一边将那把玩了许久的菊花酥放进嘴里。那味道虽然简单,可仍是让他心动。
菊花静静在心间绽放,而她立在那簇金黄中间,冲他微笑,“佛狸!”
木兰……
他有些想哭,于是更加用力地微笑。保太后一无觉察,仍在温暖的絮念。
他仰起头来喝茶,那样急,保太后慈祥的声音,“嗳,慢着些,你这孩子!”
他已经饮得涓滴不剩,站起来,“大臣们还等着议事,孩儿先告退了。”
出了慈元殿,他感觉那样累,于是破天荒地召来了肩舆。
就那样穿行过宫室,每一处都有他与她的回忆。
当时他问她,“木兰,我们要个孩儿可好?”
她斜靠在柱子上,只是眉色一顿,“好是好,不过要你来生。”
他好不容易才将她留下来,不敢造次,小心翼翼地迂回,“这好像不合常理。你又为什么不愿意?”
她终于笑了,说他是大尾巴狼,然后倚向他怀里,神情认真地道,“我不生,我怕疼。”
他一时没忍住,就向她俯下身去……抗议的声浪消逝在纠缠的热吻里。
他当时想,这个女人,他永远也爱不够。
可没想到这永远,永远都不够远。
盘子里是刚烤好的菊花酥,小小的,金灿灿,就那样悄悄地盛放开来,香气四溢。
她拿一只起来,却不急着吃。指若兰花,而那小巧的菊花如此美丽,他曾笑着说,“这酥可是我的最爱,仅次于你。”
当时回了句什么,已经不记得。
那天的阳光明亮耀眼,温暖的金色将两人包裹。只看那影壁上,两个人叠在一起。四周皆是静谧,他的呼吸暖暖吹在她鬓角,“木兰,我们永不分离。”
永不分离……像小时候吃珍贵的梨子,被切成小块放在碟子里,父亲、母亲和她的。父母那样忙,吃完了就要送她走,寄放在托管所。她忍着不哭,小拳头攥得紧紧的,“我不要分梨,我不要分离!”母亲就笑,拉她入温暖的怀抱。父亲则把娘俩儿搂在了一起,他的声音那样低沉悦耳,“可我们不是两个人分梨呀。木兰,你看,分梨,加分梨,那就是永不分离!”
永不分离,可她毕竟还是与他们分离了。父亲,母亲……接下来是他,所有她所爱的人们。
“木兰,再不吃就要凉了。”
她抬起头,笑了笑,却把酥重新放回盘子里。
“怎么,不是一路闹着要吃么?”
她故作无辜,指指肚子,“是他(她)喜欢吃。”
申屠嘉黑曜石一般的眼睛那样安静而深广,“那为什么又不吃了?”
她微笑,尽可能灿烂,就像那些美丽的蔓延卷曲的花脚,“太喜欢了也不好。”静默半晌,又道,“以后吃不到了,会有多难过……”
他凝视她略带怅惘的笑容,“木兰,如果你不愿意——”
她却毅然决然,“嘉,别对我太好,别让你的好心成为我临阵退缩的借口。”
他正要说什么,忽然隔壁包厢里一阵嘈杂。两人均是耳力卓绝,被动地听了半晌,面色各异。她霍的站起来,而他急急止住她,“木兰,你可知这一去的后果?”
她自然知道,本来是打算安静地道个别,就此离去。可今天若一露面,便是由暗转明,即使最后还是要走,在那之前却需面对那样多的人和事。
可她必须这么做。
申屠嘉看着她,叹口气,“走吧,可是你要答应我不能骑得太快。”
她笑着点头,“放心,同疾风相比,根本就没有‘太快’的马。”
“大个儿”奚斤来找李亮时,他照例在书房。
老远就听到奚斤那破锣嗓子在吵吵,“李亮你小子给我出来!别说‘朋友妻不可欺’,你这么做,对得起木兰吗?”
李亮微皱着眉写完一字,将毛笔轻轻架在砚台上,只是按捺不动。
不一时,那叫嚣着让他出来“比活”的家伙已经破门而入,果然红着眼睛,不住地摩拳擦掌,“来来来,咱们俩大战三百会合,分个胜负高低!”这一番话说得很有气势,见李亮依旧坐着不动,云淡风清的鬼样子,他怒火更炽,“李亮,你还是不是个军人?雪饮剑放在那里都积了灰,你还在装模做样练什么字?”
李亮霍的站起来,永远那样冷静内敛的一个人,说话也带上了三分烟火气,“大个儿,你最好别来惹我!”
他如何还能,如何还能若无其事地料理军务,哪怕只是对着一柄雪饮剑,也只觉得冰冷蚀骨,而心字成灰。那些舞剑当歌,热血沸腾的日子,随着她的离开,都已一去不复返。
奚斤却道,“你不再去招惹牡丹,我自然不会来找你!”
李亮一腔气提在那里,却啼笑皆非,“你说白姑娘?”
奚斤那样火爆脾气的一个人,平时粗中有细,原该发觉李亮对白牡丹的称谓比之自己要远的多,可他这会儿被妒火冲昏了头,只管捋着袖子,“以前是木兰拦着不许,今天我非和你分个高下不可!”这么多年来,战绩上他总是逊李亮这小子一筹。可多次校场竞技,他与李亮都是不分轩轾。木兰主持整个军演,对他屡屡厚着脸皮要求加时赛总是不留情面的驳回,“你们俩要是意犹未尽就一边儿打去,这是联合军演不是格斗场!”他拿她没辙,更拽不动那个“妇唱夫随”的李亮,满腔气力没处使,只耿耿于怀。
她虽是个女子,可他,他们都爱重她,哪怕军衔并不比她低,只是心悦诚服。
他知道李亮怕比他还难过,可断不能容他如此消沉,堕落。对,堕落。难道自己痛苦就可以拿别人来当替代品?牡丹……白牡丹她也是个要强的女子,李亮这样待她,他奚斤第一个便不容!
奚斤这一连串心理变化,怕都写在了脸上。李亮仔细瞧完他,冷峻的表情反而有松动的迹象,说:“好啊,就依你!在哪儿开打?”
就这样放开所有,痛快淋漓的打斗一场,能让他暂时忘却吧?忘却那些他所失去的,尽管从未真正得到。但毕竟她在,他就有个念想,哪怕只是在旁静静瞧着,也是种幸福。爱一个人,本就不一定要得到回报。
只要她在这里。
可她竟然离开了。
他一直知道她要走,去到另一个世界。他想象过万千次,要笑着送她离开,去到真正属于她的世界。他会让自己好,实现对她的承诺。让那些金戈铁马来充实,直到再也挥不动雪饮。逢月下自饮自酌,或者大风刮过沙漠,他会微笑着想起她,想她此时此刻在做什么。他会感到欣慰,因为他知道她也不会忘了他,她会永远记得,记得这里的一切。
可竟是这样的天人永隔。
他不能接受,永不,永不!
李翔收到骁骑营的报告时,冷笑连连,可双眼却泛着精光。他的那些手下深知这位李校尉的厉害,而他岂止是厉害,那些鬼点子花招儿简直层出不穷,等闲常人哪里架得住?
他们好歹是“熬”过来了。
别人都羡慕他们在特种精骑营,却哪里知道这些背后的辛苦。
如今看他们“老大”的神情,似乎又要大干一场。那兵士心里叫苦不迭,尽量使声音镇定,“校尉大人,可要向李将军传信?”
李翔斜睨那兵士,以书简为卷,随手在他后脑敲了记,“着什么急,不还没打起来么?”
那兵士摸着后脑勺,实在搞不明白,就大着胆子问,“那等打起来不就——”
李翔森冷的目光让他把那句“来不及了”赶忙吞回肚里,行个礼便去了。
那帐帘一揭,明亮的阳光透进来,随着帘子落下,便又给挡在了外面。
李翔慢慢坐下来,神情松懈而疲惫。
他只是想,打一打也好。再这么呆下去,可要憋闷死。
隐隐的,眼前浮现出她不赞同的面容,“胡闹!简直是胡闹!”
他忽然微微笑了,是,就胡闹了,怎样?眼角那样苦涩,他仰起头,望着营帐上透气的窗口,那一线的阳光,喃喃道,“我就胡闹了!老大,你要是看不惯……就回来吧!”
那一束阳光,虽然微弱,可聊胜于无。他知道她回不来了,可总有这样一线希望。即便这希望仍然无法实现,就让他闹上一闹吧。
这是最后一次。
他对着空气发誓,又像是在许诺,“这是最后一次,我以后不会再胡闹。”
不知从何时开始,那些流言甚嚣尘上,一传十,十传百,直至尽人皆知。
士兵们非常矛盾,他们对李亮的敬重并不亚于木兰。也正因为如此,许多人更感到失落、不解,甚至出离愤怒。他们本能地希望这不是真的。
所以当剑拔弩张,人人在心底里说服自己这是为了希望而战。他们使自己相信这样做是对的,并没有扰乱军纪,并没有违背军人的天职。
李翔在最后一刻才派人去将军府知会李亮,注意,是知会。因为即便李亮赶到,这一场混乱怕也难免了。
说不清是哪方先动的手,猎猎秋风卷起黄沙漫漫,遮掩住那一张张群情激愤的脸。枪林剑戟,对的却是自家的兄弟。他们真的疯魔了么?
木兰几乎不敢相信,她面前的这支军队竟是北魏的精锐,国家砥柱。
作为这支军队的训练者和曾经的指挥官,她感到惭愧,继而是费解。
没有谁比她更了解这些兵们,这些曾经被教导纪律高于一切的兵们。这是支铁的军队,每个士兵都那样的出色和优秀。她曾以为他们能经受住任何考验。
未料得是如此的一番局面。
连武功卓绝的申屠嘉也忍不住动容:“木兰,你待怎样阻止他们?”这是一团势力凶猛的流沙,那爆发力虽然短暂,却实实不可阻挡。其中不乏尚存有一丝理智的人,只是身不由己。而木兰竞想以一己之力去逆阻这狂潮,别说她现在行动不便,即使是他也没这个把握。
木兰在马上回眸,虽是荆钗布裙,飒爽英姿依然不减从前。她忧心忡忡,仍不失冷静客观,“这对战的两方,各有长短。中军将士均是自各军挑选而出,无论是人数、军备,他们都略胜一筹。而北地军团虽有相当一部分刚招募来的新兵,实战经验非常地丰富。”
申屠嘉极目远眺, “我看这两方势均力敌,反而更加麻烦。”
木兰摇摇头,“兵法上说,‘十则围之,五则攻之,倍则分之,敌能战之,少则能逃之。’可是这个论战却忽略了一点,那就是指挥官对战局产生的影响。”她叹口气,对着申屠嘉安静的黑眸,继续说下去,“中军的指挥官是奚斤的副官,这人我很熟,沉稳可靠,战术上却过于保守。相反奚斤打起仗来总是锋芒毕露,他……皇帝当初任命他作奚斤的副官,原有相制之意。”顿了顿,“可今天是这位副官来统领中军,他会保守估计自己的实力,按照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