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朗的碧空中,一只头部有白毛的苍灰色猎隼盘旋着,急速俯冲而下,却准确地落在阿盖抬起的胳膊上。他半侧过脸,远远看来,那笑也是骄傲和自豪的。
“怎么?”她轻道,这隼与李翔那只秃毛神似,虽非海东青中的白色极品,但也十分珍贵。
“我们被骗了。阿史那王子不是没来,而是一直在这里。”
她心念电转,想起他这几日没少纡尊降贵与部落里的人闲扯驯鹰跑马等,原来另有目的,不禁轻呼:“阿盖!”望入他若无其事的眼,“你……我们处境危险。”他摇摇头,“说不得。险则险矣,但也不是没有转机。”原先只是隐隐怀疑,待坐实了阿盖身份,反有了计较,“他只不过是在观望,看我们与柔然谁能予突厥最大利益。”
她略沉吟,“也许与袁纥联姻未定,使阿盖难以决断今后的取舍。更因为我们在可敦城这一闹,那柔然使节没有完成吴提的交待,回去定然添油加醋赖在沙盗和突厥的身上,他担心吴提盛怒下会干脆灭了突厥,也不是没有道理。”看向他,忽而嗓子发紧。
他一笑, “所以他拖延时间,拿我们当最后的砝码。”
她却不像他那样乐观,忧心忡忡,“眼下他还不知道你的真正身份,若是……”只觉一只温暖的大掌伸过来,“关心则乱,木兰。”
她气窒,微恼,却不得不承认他说的有理,“看来你已有了对策。”
他笑笑,揽她再度靠向自己胸前,成竹在握的口吻,“想安然脱身,咱们就得让阿盖相信,这吴提被北方驻军紧紧地牵制住,非但分身不得,还需要他派兵协助,家国利益上,自然不会再追究夺爱之恨。而与我们之间签订秘密协定,打仗只是做个样子,不会伤了和气。他是个聪明人,如此两家通吃、坐墙观斗的计策最适合势力仍嫌薄弱、需要养精蓄锐的突厥,断不会拒绝。”
“如此?”
“如此只要让他以为,这计策是他阿盖想出的,而非咱们设计好了让他选的即可。”
她低头半晌,才看向他,“话虽如此,你以身犯险,终究……”
他另一只手也伸过来反握住她的,笑容无比欢畅,“你为我担心,我很是开心。”那明朗的笑容触动她心底那抹柔软,怔了怔,终于就将手那样给他握着,对着他缓缓俯下的俊颜,慢慢闭上了眼睛。
那天便宿在山上。他们打了不少猎物,另有乌护的牧民来送山珍特产,见了一袭白色衣袍的她,喃喃低语着,“天女……木兰……”
她不明所以,只见阿盖微笑着从一老妪手中拿过她献来的手工织毯,紫色细纹的底衬上,盛放着碗口大的洁白花朵,那花瓣雪白似玉,花蕊则金中带紫,玉韵冰清,有种天女般遗世独立的琼姿。“咱们天山上除了闻名天下的雪莲,还有这传说中与仙人同在的奇葩,天女木兰。只可惜,亲眼见过它的人,少之又少,我也仅是听人说过。”阿盖笑着望了眼拓跋焘,“元兄,村民无知,你的乌兰雅如此美丽,竟将她当做了神仙天人呢!”
他只是笑笑,举碗与阿盖相碰,抬首一饮而尽,旋即站起来,“我倦啦,先回了。”拉她起来,往帐篷走去。
自出可敦以来始终有阿盖随行,她为掩人耳目日日与他同帐而眠,却始终分榻,并不曾像今天这样,整个人贴在他胸前,被他的气息完全包裹住。山上的夜寂静无声,只听闻彼此的心跳,他的强而有力,她的韧而低平,竟奇异地和谐到一处,就像那无法控制的情感,早不管当事人的意愿,融会在一起。
他一只手慢慢抚摩着她的头发,“打赌吗?今晚当有夜盗。”
她低声道,“我想我会睡的很沉。”他与阿盖论起鸽奴与海东青长短的时候,她便猜到这是个饵,阿盖必会派人来搜文书。而那是他们早就准备好的,六镇军队在北境集结,向柔然方向挺进的消息。
他微微笑了,“可我却睡不着。”淡淡的月光下,他的声音仿佛有一种魔力,让她不由自主地沉沦。明知不该,仍听到自己问,“是吗,为何?”
他果然便道,“你在我怀里,我睡不着。”
她不知该如何回答,索性不答话,倾听着外面的声响,半天才道,“天气凉了,等处理完此间的事情,你也该回平城了。”是否错觉,竟有一丝依依不舍,难道她真的假戏真做,对他……
他手臂一紧,只是道,“我瞧你喜欢那天女木兰,不如多待几日,我陪你往高处去寻它?”
她别过头,幽幽道,“不必啦,见到了,咱们也带不走。”这世上美丽的东西太多,可你明知道得不到,还心心念念的,岂不自讨苦吃?
他扳过她的下巴,朗澈的灰泓摄得人无从遁形,“谁说带不走?我的天女木兰,可不就在这里。”说着俯下身,采撷着她的甜蜜柔软。
她颤抖着,想推开他的双手终于落下来,圈住他脖颈,迎合着愈来愈紧窒无间的拥抱。那般火热中,无力地半合上眼,只是想,原来终究逃不过去。心底里另一个声音却在说,木兰,你真的就想逃吗?
她忽然清醒过来,睁开双眼对上那双炙人的灰眸,忍耐中带着丝征询,同样的炙热在腿间抵着她,蓄势待发。而她终于明白自己的心意,不,她从来就不想逃,这和是否逃得了完全是两码事。于是绽开抹微笑,主动送上了自己的嘴唇,低喃道,“谁说我是你的?你是我的才对。”
他一愣,旋即感到无比的快慰,终于忍不住,在瞬时间将两人推向了极致。
突厥人自以为无声无息,却不知“熟睡”的二人始终醒着,双手在被下交握,四肢纠缠在一起,甜蜜的颤栗流过整个身体,一波强似一波。
待帐内再度安静下来,他才撑起半个身子,拿过她染血的白袍,“为什么不告诉我,木兰?”
她凝视他,“告诉你,你会改变主意吗?”
他不假思索地道,“不会。”她笑了,淡淡的月华透过帐篷顶上的透气孔照在她脸上,清丽难言。他看了心中一荡,柔声道,“但我会轻一些,免得弄疼了你。”
她被那样的目光看着,忽然间有些害羞,于是将头扎进他臂弯,轻轻地,在他身上咬了一下。他马上又有了反应,只强行忍住,搂着她,像怀拥天下最珍贵的瑰宝。
她便叹口气,“佛狸,我并不是你想的那样脆弱。”
他怔住,扳起她的下巴,在她眸中确认了那前一秒还在害羞的女人确实发出了邀请,不由笑了,不再勉强自己紧绷着身体,而再度覆上她的柔软,火热的缠绵中,不断在她耳边呢喃,“碰到你,脆弱的是我。”
她逸出浅浅的娇吟,抱着他,闭上了眼睛。
那夜风深凉,刮了一宿。而帐子里却火热如初,似要到地老天荒。
晚些时候,阿盖的手下在桑干河中发现了缚有金珠的鱼,证实了却有地下潜流与天池相通,合族上下,莫不对拓跋焘奉若神明。他刚得了魏军北上的消息,心中对和约已坐定了大半,只苦等袁纥婚讯,便有一日忍不住,“元兄,如何看那裴罗可汗为人?”
拓跋焘知道他在兜圈子,故作沉吟,“那厮十足草原上的野狗,长着一只绝对嗅得到血腥味儿的鼻子。我想他还在审时度势,看阿依娜花落谁家才能为袁纥博得最大利益。”便说到这里,自去与木兰游山玩水,不再理这个“随从”阿盖。
留下阿盖百爪挠腮,却无法自表身份。
她暗疑,“若袁纥一日不允婚,难道我们就在此耽搁一日?”
他却自信满满,“放心,很快就有消息。”
事情很快便如他所说,也由不得她不信。阿盖心头的两块大石落了地,终于不再观望,捎来了阿史那王子“抱恙”,另有胞弟苏莱王爷前来签约的消息。一切尘埃落定,只待启程回返。
“我不知道你还会卜卦?”
他大笑,“你要记得,木兰,卜卦就是胆大加心细,”看她充满疑问的眼,“也许还需要三分运气。”
她听那不情愿的补充,终于也扯开抹浅笑,“是天降帝星的福运?”不无调侃的语气。
他却忽然严肃,“不是。因为有你在我身边。”
她靠向他肩头,两人心意相通,不再言语。
可她内心深处,总有个声音在说,我不会总在你身边,因为……因为天下这样大,却都是你一个人的。那么,千万人都会在你身边,而不只一个我。
相较来时,回去的脚程是慢了又慢。少了阿盖随行,大家都是一轻。为了行走方便,木兰索性换回了男装,与拓跋焘并辔东行,马上英姿极为飒爽。
他心情甚好,此次西巡稳住了突厥,又悄悄将袁纥自柔然拉远,使得他北征南扩的雄图霸业委实又进了一步。加之她此刻便陪在他身侧,更觉得这世上没什么事还能难倒他,一切尽在掌握,遂较之平日的天威难测,反而开朗了许多。还低声调笑,“你看我像不像那臂偕新妇的少年郎?”
她看着他意气风发的俊颜,只微牵嘴角,“我只担心,吴提是否能咽下这口腌臜气?”毕竟六镇调兵北上只是虚晃一招来骗阿盖的。瞥见那灰眸中精光倏闪,便莞尔,“原来你另有布置。”
他笑笑,不否认,“此事说来话长,待有了好消息再与你道来也不迟。”
她点点头,也不啰嗦。此时天气渐凉,猎猎长风吹得她衣袂飘飘,极目远眺,大漠上一片苍茫景色,心中登时生出豪气万千,“那北燕冯氏气数已尽,只在这呼吸间。咱们六镇的兵马,这两年可也闲得腻歪,个个儿都在摩拳擦掌,就等着你一声令下,再把这东北角给大魏拿下来。”
他凝视她,“你在替李亮请战?”
她直面他的双眼,毫不退缩,“我在替六镇数十万儿郎请战,自然包括他们的主帅李亮李将军!”
两人视线胶着在一处,最终还是他叹口气,苦笑道,“木兰,作为帝王你不免低估了我,而作为男人你又实在高估了我。”顿了顿,“李亮迟早要回京,但灭北燕我另有计较,用不用得上这些精锐还未可知。倒是你,木兰……”说到这里略迟涩,“等你决定了,再告诉我。”
她心中一痛,如何不明白,他等她决定什么,又为什么不说出自己心中所愿,不勉强她,便只有勉强自己,那刹那间的神伤,直叫她疼惜到心里去。可是……回到帝都,他便不再是拓跋焘、她的佛狸,而是那高高在上的九五之尊、北魏不世出的英主太武帝了,纵是再不舍,再眷恋,又有何用?至少两件事是确定的,他不可能为她抛却皇帝的身份,她亦不可能为他步入深宫。如此……又有什么等待的必要呢?
长痛不如短痛,就象那次她的伤口溃烂发炎,战场上药物奇缺,只得咬着牙拿烧红的匕首,将表面那层腐肉生生刮了去……虽然疼,却愈合得十分迅速。她狠了狠心,抬起头说,“佛狸……”那美丽的灰眸蕴着无限深情,看得她喉咙一紧,便即说不下去。
“陛下!”这时宗爰小心翼翼地打马近前,“帝都刚传来北燕的消息,另有一封急信是来自北凉的。”毕恭毕敬呈上那纸筒,旋即退下,不敢往木兰看上一眼。
她心中暗叹,也不以为意。看他打开那第一封信,面露喜色,“不出我所料,那冯弘不战而逃了。”原来那北燕国主冯弘虽弑兄夺嫂时胆大包天,面对强大的北魏却成日心惊胆战,总觉得称臣朝贡也免不了亡国杀头的命运,索性密派人向自己的附庸高丽国求援。得到高丽王允诺后,遂率宗族、后宫以及京都龙城的百姓,连夜向高丽国境内逃窜。临行前他还不忘下令焚城,把宫殿楼宇一口气烧了个干净。
她道,“你这连连进逼,围而不发,果真瓦解了北凉的斗志,不费一兵一卒拿下了龙城。”略加思索,又说,“不,‘围师必阙’才对。三面合围,独在高丽方向给冯弘留了这一条路,却是死路。”
他微笑,“总也瞒不过你。冯弘张狂自大,心胸狭隘,兼之高丽曾是他的属国,等这从不晓得看人面色的国主过起了寄人篱下的日子,还不知会有怎样的精彩发生呢。”微顿,“现在只剩下了北凉……唉,也不知容箬她在那里过得怎样。”说着拆开了第二封信,没读几个字,却面色大变。
她不解地往信上看去,也是一震:“容箬中了毒?”接下来却一连串疑问浮上心头,她是北魏之主心爱的幼妹,又是北凉的王后,身份尊贵且倍受保护,谁会害她?谁敢害她?谁又真正能近身害到她?见他拿着信的手微微颤抖,也知其心痛难当,不由伸出手去攀住他前臂,放柔了声线,“别担心,此去凉州不远,我带了人即刻赶去,定把容箬给你平平安安地带回来!”她的声音平静而笃定,却带着种莫名强大的力量,使人由不住信服。
他素来持稳,方才只是事出突然,才乱了心神,此刻定了定,“我和你同去……”
她摇摇头,“北燕骤变,虽尽得其土也是满目疮痍。这个烂摊子还等着人去收拾,舍你其谁?而往救容箬……你信得过花平,难道还信不过我?”
他心知她说得没错,崔浩虽坐镇帝都,毕竟只是代摄朝政,仍有大小无数桩事情等着他这个皇帝去决断。北凉那边,料想沮渠牧犍也没有那么大的胆子敢阻她一行,便道,“也罢,”凝视着她的面庞,“木兰,一切小心。”
她笑笑,让他宽心,“我省得。”遂挑选了几个武艺精良的侍卫,一行人掉转马头,改往陇西方向而去。
(四十七)
北凉地处六镇以西,北魏、柔然和南疆诸部的交界,只有今甘肃中西部、青海北部“巴掌大”那么一点的国土,素来居北方十六国之末。
木兰赶赴凉州途中,着训练有素的鸽奴往六镇去报信,终于在边境上与李翔带领的小队人马会合到一处。
她看到那一张张熟悉的面孔,抑不住发自心底的微笑,对李翔道,“小子,你们脚程倒准!”
他愈发得意,指了指臂上同主人一样骄傲得“呲毛”的爱鹰,“当然是‘秃毛’的功劳,你家哈雷就知道捣乱拖后腿!”
话声刚落,白马疾风不满地打个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