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愈发得意,指了指臂上同主人一样骄傲得“呲毛”的爱鹰,“当然是‘秃毛’的功劳,你家哈雷就知道捣乱拖后腿!”
话声刚落,白马疾风不满地打个马嘶,鼻孔里呼哧呼哧喷着白气,仿佛在替自己的‘小老弟’不值。
李翔砸砸称奇,“疾风听得懂人话?”
她拍拍疾风,“它愿意听的自然就会懂。”其实疾风只是能分辨出“哈雷”二字,加上李翔“龟毛”的表情,想不懂都难。“哈雷怎样?”倒真惦念那长不大的小子。
李翔摇头加叹气,“有护短的李大将军在,那臭狼崽子无所顾忌,搞得整座军营是鸡飞狗跳,人疲马乏。最可气我大哥不但不罚它,还美其名曰什么‘危机训练’,可苦了大伙儿!”哈雷的“杰作”包括吃掉他们偷偷宰来准备打牙祭的肥羊,咬断骑兵的缰绳、却又巧妙的“藕断丝连”,最可气是有次夜半在牛皮战鼓上玩“跳跳乐”、等以为遭遇夜袭的他们匆忙赶来才摆出一副无辜的“狼笑”,而李亮非但不责罚,还轻描淡写一句,“不过是夜间紧急集合,看你们成什么样子?我看你们也别睡了,现在开始绕校场跑圈,天明方止。”于是,寒露夜风中,衣衫单薄(方才事出紧急罩了件外衫就出来)的大伙儿每人顶着个黑眼圈开始跑圈,心中这个恼啊,真恨不得揪下那个还在摇来晃去的狼脑袋。
他看木兰还在笑,“别笑了。大伙儿现在就盼着你能早点回来,制住那臭狼,以结束这种胆战心惊、人人自危的日子。”
大概李翔这次确实没有夸张,在所有的士兵“幽怨”的眼神下,木兰只得敛了笑容,“咳咳……大家都休息好了吧?上马,出发!”看向一脸反对的李翔,“不是想早点回去?那就早些完成此间任务。”
六镇精兵皆训练有素,听木兰一声号令,便即上马前行,丝毫不显昼夜急奔赶来的疲态。
李翔催马疾驰赶上木兰,说道,“先得问清楚,这公主要是救不过来,皇帝不会要咱们陪葬吧?”
她白他一眼,“好啊,那我就成全你。”
他讪笑,“我是说,那公主娇娇弱弱的,又不像有的女人,轻易死不了……”在她明澈的眸下终于噤了声,“当我没说,嘿,没说!”
她转过头直视前方,心里忍不住一丝担忧,李翔貌似调笑的话里有一句没错,容箬公主确实是个身子娇弱的,能否撑得到他们赶来,还是个未知数。于是破天荒地举起马鞭,歉然道,“好风儿,对不住了!”鞭子“唰”得抽在疾风臀上,马儿也仿佛知晓主人的心意,撒开了四蹄跑开来。
时近拂晓,黧黑的天色只在东方泛着些白光,这一队铁骑风也似地驰过黄土大道,只卷起漫天尘沙,向着凉州城方向飘去。
凉州城内层楼参差,浮阁连屏,宫室嵯峨,节镂龙璃,有种与其弱薄国力不相称的豪奢。
容箬始终昏沉沉睡着,高热不退下,双颊有种病态的滟红。其夫北凉国主沮渠牧健已搓着手在床前走过几遭,迭声问那太医,“可还有救?”
太医面色颓然,跪地大力叩首,“请国主恕臣医术浅薄,从症状上看,这……”瞥了眼一旁魏帝派来探病的使者,嗓子发干,便说不下去。
沮渠牧健亦是惴惴,但碍着魏人在侧,只得硬着头皮道,“照实说!”
太医重又将头叩的动地响,“请国主恕臣无能,王后她性命无忧,可……恐怕以后行动起来多又不便。”
“什么?”宫室内同时了响起几声惊呼,只不过木兰等是真正情急关心,沮渠牧健却恐怕为自己担忧更多着些。毕竟他与容箬夫妻情分虽淡薄,却不得不考虑其身后强大的北魏王朝。
木兰与李翔互看了一眼,后者对她不易察觉地摇了摇头。木兰心中叹口气,知道李翔暗里查证过,这太医医术高超,且精通药草,但就解毒而言,即便是带了本朝御医来此,恐怕也不会比他强到哪儿去。
这时床上的容箬动了动,她抢上前去低声道:“公主,可觉得好些了?”不妨被其攫住手腕,那只手苍白无力,冷的像冰,却有种火般的执拗。容箬口不能言,可一双眼睛望住她,盛载了无尽的悲伤、愤怒、郁懑、委屈和痛楚,直叫木兰犹疑不已。究竟发生了什么,竟至那一派天真浪漫的容箬眼神怨毒如斯?
沮渠牧健接下来的态度更加深了她的怀疑,他咳嗽一声,唤伺候容箬的嬷嬷、宫女,“来呀,你们快些侍奉王后吃药!”又对木兰道,“李都尉,这边请!”
木兰回了个礼,瞥眼李翔止住其翻白眼的冲动,几人跟在沮渠牧健身后出来,行至前殿。
宴会上,沮渠牧健一副食不下咽、忧心忡忡的神色。若是没有之前的怀疑,还真信他有几分情深款款。木兰只是不动声色地吃喝着,间或与李翔交谈几句。
“打听到了?”
“嗯。”藉着歌舞丝竹,李翔低声将打探来的消息附耳道来,原来这沮渠牧健继承祖上的匈奴人体格,高大强健,好色喜淫。他当初为了巩固邦交,向北魏称臣之余还请求联姻,并在容箬下嫁后把发妻、从前西凉国主李暠之女安置于酒泉,以容箬为正妻,颇过了一段举案齐眉的“恩爱”时光。可他毕竟是从前荒淫惯了的,整日面对着娇娇弱弱扶柳之姿的容箬,自然欲壑难填。这时牧健的寡嫂、与前王后属同宗族李氏夫人走进他的视线。这李氏虽远不及容箬美貌,但她天生妖娆,精于房中术,一步步勾得牧健失了魂,两人成日在一起翻云覆雨,大乱人伦。
容箬见沮渠牧健如此荒唐,虽然伤心万分,总不愿和他撕破脸,盼着丈夫能有一日被自己感化,能够回心转意,遂对愈来愈跋扈的李氏忍了再忍。孰料这李氏竟然胆大包天,为了长期和沮渠牧犍过小日子,竟派人往容箬的吃食中下毒。
木兰皱起眉:“你断定便是那李氏?”
李翔马上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火冒三丈回道:“你敢小觑我‘六镇第一谍报员’的美誉?”
她忽然有些想笑,想起李亮曾对她说,“你教了这小子这样多,焉不知日后会否自食苦果?”看他还在等她回答,便正色道:“如果情报无误,公主处境堪忧。准备一下,我们可能得夜出凉州。”
“什么?你要带公主走?”
她点点头,看向他的眼神无比果毅,“救人救到底。哪怕今天她不是公主,我也要救她出这个火坑!”言罢不再看李翔,站起来对沮渠牧健举起酒杯,“国主,公主既然病情稳定下来,我等也不便久留,还是及早回平城复命的好,也免得我皇陛下与太后娘娘挂心!”
沮渠牧健竟也站起来,饮了她这杯后又装模做样地遥祝天地,还说了一套今日以后斋戒为容箬祈福等等的话,殊不知如释重负的眼神,悄悄泄露了他心底的隐秘。
李翔便又凑过来,“你听他放屁!”
她本来又想笑,但想到美轮美奂的宫殿中,从此以后可能半生都要缠绵病榻的容箬,便不由得叹了口气。究竟身份尊贵如容箬,也逃脱不了后宫女子注定的命运。且不说那李氏如何险毒,自古宫门深恶,个个蒲柳之姿的女子蜕变得堪比豺狼,争勇斗狠,却为的是那虚无缥缈的恩宠,何苦来哉?
帝都,平城。
天气渐冷,早间弥漫起浓白的大雾,至时已近午,才仿佛与那柔和的日光讲和似的,悄悄地一分分散开来。
院子里照例有几个丫头在踢毽子,端看她们正踢、反踢、侧踢……花样多的简直浑身上下无处不飞毽。宜嘉郡主荀瑛便斜倚在窗前的贵妃榻上,边做着针线边看她们在那里戏耍,可一双眼睛却忍不住总住月洞门那里瞟,叫她素来亲厚的贴身侍女看了,忍不住笑道,“郡马很快就下朝,您也不必心急!”
荀瑛脸红起来,啐了那侍女一口,“胡说什么?难怪青芙姐姐总说我惯你们太过。”
那侍女知道她脸皮薄,微笑着吐了下舌头,不再回嘴。沏过碗茶,又麻利地给手炉重加过炭,这才回到矮凳上坐下,给她揉着腿,“郡主,您说常山王妃她这次生个小世子好,还是小郡主好?”
荀瑛放下手中绣着的小衣裳,“你看这件衣服有红又有绿,不管男娃娃女娃娃穿来都好!”话音方落,瞥见个黄衫公子站在门口笑吟吟看她,不觉大赧,忙将衣裳交给身边的侍女,起来迎他,“怎没见你进来?”
傅承恩摇摇头,笑容过后,一丝凝重的颜色,只摒退左右,才拉着荀瑛复又坐下,“今儿个早朝……”他看看荀瑛,忽然停下。
荀瑛见他欲言又止,暗暗生疑,“难道皇帝知道了你我是……”她忽而脸蛋飞红,那“假夫妻”三字便说不下去。
“非也。”傅承恩道,深吸口气,凝视她的眼睛,“荀瑛,我今天听来个消息,说是……说是容箬公主她中了毒,如今人是救过来了,可往后恐怕行动上不方便。”
“什么?”这消息于荀瑛如炸春雷,容箬,她最要好的姐妹容箬,天底下心底最善良的容箬,那个每次来信都将她的牧健夸得像神仙天人般的容箬么?“她现在人在哪儿?”发了半晌呆后,荀瑛听到自己的声音问。
“与北凉最近的是怀朔六镇,木兰……李夫人已带兵去救,现在回程路上。”
“木兰?”她喃喃地重复这个名字,看到他眼中飞快闪过什么,稍纵即逝。只装作不知,别过头去看那廊下的虎皮鹦鹉。它过去顽得很,总说些俏皮话来逗乐,可自从容箬远嫁,就少得多啦。她自己不也是?如今嫁为人妇,连毽子也不能随心所欲想踢就踢,只得远远看着。想起来以前和容箬两个总是成日腻在一起,还摆脱了宫女、嬷嬷们,疯跑到发髻散落,裙摆沾满泥污。后被太后派人寻到,洗脸换衣,并肩听训,直到罚跪于大殿,始终相依相偎。那时候,可真不懂得什么叫妇德;妇言;什么又叫妇容;妇功。
容箬当时最宠这鹦鹉,“瑛儿你看,我放开了脚链,鹦鹉还是不飞!可见它是真正喜欢我,并不因我是公主。”她远嫁北凉前,喜气洋洋的嫁衣掩不住别乡的凄楚,叫人拿了那虎皮鹦鹉来,“这大老远的,也不过从这个宫殿挪到那个宫殿去。我舍不得它跟我路上颠簸,好瑛儿,你帮我养着吧,可不许慢待了它!”
可不许慢待了它……泪水逐渐模糊了荀瑛的视线,容箬呀容箬,你惦记了这么多,可什么时候惦记惦记你自己?为什么我们这么要好,你的信里却不曾提上一丝一毫?
傅承恩不由揽住荀瑛肩膀,轻声道,“想哭就哭吧,别忍着憋坏了自己。”
她却圆睁着眼睛,生怕一眨眼泪会流的更凶。他看着她的目光依然那样温柔关切,尽管她知道,这一切不过是一个男人爱的影子。仍忍不住问道,“你,不会如此对我吧?像沮渠牧健那样。”
他一怔,看着她期待的目光,心里竟有些乱,可究竟为什么乱,又有些糊涂,或者根本不愿去想。终不忍在这样一个时刻拗她心思,低声道,“那是自然,荀瑛。你不是我的妻子么?”
她再也忍不住眨了眼,泪水滚滚而落,一颗心也像泪珠儿那般火热。靠向他胸膛的时候,心中只在想,“足矣。哪怕他骗她,也是足矣。”
乾象殿内,皇帝自下了朝便一直在习字。他贯写隶书,方劲古拙,意蕴有力,与南朝的“ 二爨”有异曲同工之趣。隶书适合碑刻,其时北魏崇道,不禁碑,故有不少御题碑文被人拓了流传于世,就连隔江相望的南朝也有不少。
一旁小心伺候着的宗爰却不敢大意,他知道皇帝西巡月余,回朝待处理的公事如山,这会子有“闲情逸致”一连练字几个时辰,怕是心中并不松快。想着瞥了眼龙颜,只看皇帝面色沉静,似心无旁骛。又过了盏茶功夫,忽听得御笔轻轻撂在案上“啪”的一声,旋即见皇帝微微蹙眉,将那纸团起来揉了,扔在一处。宗爰忙上前,刚唤声“陛下”,只听他道“都下去吧。”
宗爰躬身答道,“是,陛下。”着太监宫女们依序而退,自己走在最后,轻轻关上了殿门。方转身,看到姚妃派来打探消息的小太监凑上来,舔着笑脸说声,“公公!”一边把什么东西悄悄往他袖管里掖过去。宗爰只是皮动肉不动地干笑一声,示意他跟自己出来,半天才没来由地说了句,“现在去不是时候。”那小太监心领神会,遂就止步,自转回姚妃处通报消息。宗爰揣着沉甸甸的袖子继续往前走,冷风吹过长长的宫廊,他不由打个寒颤,心里却被那袖子缀的十分满意,一边想着是否要派人去皇后那里打个圈子,毕竟左右逢源,总归没有坏处。
皇帝摒退了众人,方在案前坐下来,咬牙苦等着头痛过去。连日来他处理前段时间离京积攒的政务,又召集众大臣商议对新纳入的北燕领土诸多善后问题,颇耗费心神,这头痛宿疾便发作的愈加频繁,唯有闭上双目,想起她来时方能稍缓片刻。“木兰……”他忍不住低唤她的名字,想起临别前,她目光温柔似水,同时又果敢坚毅,“放心,我定把容箬给你平平安安地带回来!”
那如锤般的钝痛渐渐消遁,他睁开眼睛,稀薄的日光透过那雕花窗棂淡淡扫进来,映在案头的奏折上,月白绫绢衬得那朱色御批更显鲜艳欲滴。他想起前不久颁的圣旨,掐指算来,李亮携师回朝也就在这几日。方展开的浓眉忍不住微蹙,略提起气来喊外间:“来人!”
木兰等方摆脱了北凉追兵,纵马驰骋在陇西广袤的平原上。
“老大!”李翔命人看好了护卫容箬的马车,从队伍后面赶上木兰,“你看秃毛!”
在前方充当侦察兵的秃毛此时徘徊不前,在上空兜着圈子。木兰忽然微笑,促动疾风往前奔去,李翔也顿悟了什么,紧跟在其后。
转过山坳,只见一字排开黑黝黝的铁甲精兵,凝重肃穆如他们身后的青山。那种训练有素的克制沉稳,没有一人因木兰等的乍现而妄动分毫,只那盔上的红缨在轻轻随风舞动着。当前一骑却不服甲胄,更显得那通体黑亮、额有白星的马儿神骏非常,马上人则剑眉星目,气宇非凡,含笑的眼对上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