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扶摇怔在那里。
无缘无故,为什么自己会流泪?
为什么会突然因为看见一滩鲜血而流泪?
血……这辈子已经不知道见过多少次,自己的、别人的、比这一滩血更惊人更凄惨的东西她都见过,为什么会莫名其妙会因为这滩血而流泪?
她怔怔摸着脸上的冰珠,心却砰砰的跳起来。
心意所系……心意所系……
眼前白光一闪,元宝大人突然从她袖子里窜了出来。
它窜到那摊血之前,扑入带血的雪地之中,将头死死的拱着,不住尖声哀唤。
孟扶摇站在那里,忽然便觉得手脚冰凉,那般的彻入骨髓的冷,从经脉到每一寸血肉,都在寸寸凝结。
她抬手,动作缓慢如全身骨骼都被锈住,甚至听得见骨节格格作响的声音,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抬手想要做什么,似乎只是想伸手去抓,抓住那浅浅笑着离开她的背影,将他从她刚才一霎间感知到的噩梦之中抓回来。
她的手,触着冰冷的虚无,那些飞雪落在指尖,凉入心底,她茫然的站着,恍惚间听见锁链叮当的声响,听见高山之上狂风怒吼,听见带着冰渣子的雪,扑打在深切的伤口之上的声音。
她突然扑了过去。
扑在那滩血迹上。
她将脸贴在那滩血迹之上,在那个位置之上隐约感觉到一个人形,仿佛就在不久之前,有人以一样的姿势趴伏于雪地和血地之中,那是谁?那是谁?
埋在脸下的带血的雪,有一点淡淡的奇异的香气,那香气不同于世间任何芬芳,却更高贵清凉,像是落满深雪的天宫之莲,那香气于她三年旅程中,早已熟悉如镂刻于灵魂,以至于哪怕只剩极其轻微的一缕香,也如洪钟大吕般,霍然撞响了她的全部意识。
轰——
刹那间心和灵瑰,都似已经碎去。
碎如此刻长青神山万千飞雪,在天地间混沌浮游,落在哪里便彻骨的凉了哪里,落在哪里便永远的碎在了哪里,温暖不得,收拾不起。
她将脸紧紧贴在那一方沾了血的雪地,不顾冰冷和疼痛的死命辗转,那些雪上鲜明的血被她大力搓揉得渐渐混成一片粉红色的雪片,再一点点的粘在她的脸上睫毛上发间,那些粉红的雪无法在她冰冷的肌肤之上融化,再被无声无息奔流的眼泪凝固。
到得最后,足足三尺深的雪硬是被她那般辗转磨薄,满地里腾开粉色雪雾,一些是原来的血,一些是她磨破额头流出的血,都混在一起粘满她一身,她跪倒在自己扒出来的雪坑里,恨不得就此将自己活埋。
最后她趴在长青神山被雪掩藏多年的泥土之上,无声的抱着头,将自己缩成一团,她缩得那般紧,似乎想将自己就此缩在泥土之下,永恒睡去,永远不要面对此刻摧心的疼痛。
身侧突有白影一闪,小小的一团窜了出去,箭般的奔向某个方向。
孟扶摇立即抬起头,紧盯着元宝大人窜去的方向。
元宝大人窜出数丈,速度比以往快了无数倍,流光一般连孟扶摇都看不清楚轨迹,她正要跟着追去,已经掠出数丈的元宝大人突然停住。
它停得突然,半空中一个急刹,生生落了下来,随即僵在雪地里,不动了。
它仰头,拼命的仰起自己的太重的头,望向长青神殿的最高处,乌溜溜的黑眼珠瞪得大大,那瞳仁的光影里,映出它所看见的一切,映出它的惊怖欲绝。
先前那一阵子,主子关闭了对它的心灵联系,然而就在刚才,灵识开启,它已经感觉到了一切。
主子在受苦!
它拼命的要奔向那个方向,却被来自心中的命令生生逼退。
退回去!
退回她身边!
不能把她带到我这里!
保护她!
那心灵感应的命令极其虚弱,它好容易才感觉清楚,这虚弱让它心急如焚,然而却真的不敢再动。
一生忠于他,忠于他的所有命令。
它的意识中,没有违背。
元宝大人站在雪地中,松软的雪地迅速陷下了它小小的身体,它往前走两步,再退后一步,它抬头看看前方,再回头看看一脸期盼等着它带路的孟扶摇。
这一刻,一生里在主人庇护爱宠下饱吃饱睡,不知道人间之苦的天机神鼠,终于第一次懂得了人类的焚心为难的滋味。
身后,孟扶摇跪在它身侧,近乎哀求的低低道:“元宝,走啊,走啊——”
元宝大人长久沉默着,乌亮的黑眼珠,渐渐浮出闪亮的碎光。
它最后仰头,看了那个方向一眼。
然后它转身,一步步爬上孟扶摇的手掌。
它抱着孟扶摇冰凉的手指,将脑袋慢慢的贴了过去,然后,不动了。
孟扶摇看着它,眼神由不解转为了然,最后是无涯的疼痛。
她不再说话,也不再催促,她小心合起手指,将元宝举上自己额头,用自己血迹殷然的额,轻轻抵上它的。
这一刻她希望自己才是元宝的真正主人,可以读懂它的心思读懂它看见的一切,可以知道在他离去之后,这山谷之中,到底发生了什么。
然而此刻她明白,他不会允许她轻举妄动,他即使离开,也安排好了她要走的路,他不要她因为他,走岔了预定的路程。
他一生为她铺平脚下道路,哪怕那需要用他自己的生命和肌骨。
她每走一步,原来都在踩着他的骨他的心——
孟扶摇颤抖着,在这午夜呼啸的风中抖成枯叶一枚,她听见自己牙齿格格颤抖,听见和她额头相抵的元宝,从胸腔里发出的细微的哭泣般的哀鸣。
那样的哀鸣同样响在她自己心底,一声声越来越响,震得她意识昏眩,脑中思绪乱成一团。
非烟当初那摄魂大阵伤了她的大脑,虽然后来因祸得福冲破关隘“破九霄”功成,但是多少留下了点后遗症,她在极度情绪激动时,依旧会头痛。
这一痛她才突然一醒,想起长孙无极的切切嘱咐,心中顿时一惊,无极现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她就应该更加的珍重自己,才能去救他,怎么可以在这里沉沦疼痛不能自拔?
她立即伸手捞了一把雪,擦了擦火热的额头,从雪坑中飞身而起,记着长孙无极关于烟气西南角的嘱咐,她飞身而出身子一转——
一转之下,头脑一昏,身子斜了一斜,落下地时四周景物一变。
雪地不见,山谷不见,头顶苍穹如盖,四面繁星点点。
而她并未落在地面,而是身子一沉,竟然仿佛直落深渊!
孟扶摇心中轰然一声,电光石火间忽然想起,自己跃出的时候一个翻转,情绪混乱头痛之下昏头昏脑,半空中方向似乎转错了。
她没有落入西南角。
她误入了死门!
……
九天之巅,神罚之地。
长青神山最高峰,接天峰。
峰高三千丈,顶端尖利如刀戳向天空,最高处已近直角,直上直下,结满丈许厚的冰雪,滑得飞鸟亦难立足。
峰巅是空心的,不过几丈方圆,对穿成一个长不过三丈的嶙峋石洞,洞中亦积满冰雪,三千丈之上凌厉冰风,时时刻刻无遮无挡的自洞中穿过,呼啸咆哮,涤荡不休。
洞的正中,一个人形铁架连接洞顶洞底,架上隐约有凝固了的发黑的血色,昭示着这里曾经囚禁过神殿的叛徒。
一百五十年前,上届殿主练功走火入魔,神殿夜叉部大王,最为惊才绝艳武功绝世,号称“不灭金身”的司空奇趁机勾连其余诸部意图反叛,将要成功的关口,却被奄奄一息的殿主以无人见过的神术一招制下,“灭神钉”穿司空奇琵琶骨,“缚魔索”锁司空奇四肢,钉于九天之巅神吼之地,日日受冰风穿身之苦,纵横穹苍,身如钢铁不惧人间任何痛苦的夜叉大王,生生痛吼一百日夜,死于刑架之上。
那风,本就不是寻常冰风,寻常弟子,便是武功仍在,身体完好,也顶多不过支持三日夜便必死无疑,以至于神殿惩罚犯罪弟子,什么刑堂都不必设,仍到接天峰半山腰便可以了。
长青神殿上下,闻九天之巅而色变,除了三百年前创教祖师曾在这里呆过一个月,以及后来辟为囚牢,夜叉王在此受刑之外,百年之下,哪怕是各部大王和长老,也绝不敢轻易靠近那里一步。
时隔一百五十年,葬送一代奇杰的九天刑架,再次迎接了它的新祭品。
在半山腰,负责押送的神殿殿军便已停下,甲胄在身已经不能爬滑溜无比的冰峰,跟随紧那罗王上山的,是一批神殿高级弟子。
在离巅峰三百米处,那些弟子也已经禁受不住,停在崖边,紧那罗王接过长孙无极,道:“我自己上去。”
“我陪你一起。”一人从山下大袖飘飘的上来,苍青长袍,同色高冠,弟子们都谦恭的躬身,道:“见过四长老。”
紧那罗王回身,目光流转,笑了笑道:“四长老也来了。”
四长老拈须一笑,道:“听闻神殿出了叛徒,本座十分愤怒,特来观刑。”
他看着紧那罗王负着的长孙无极,皱眉道:“不过一个将死的叛徒,还配让您背着,我来。”一伸手拉下长孙无极,重重掼在地上。
长孙无极落在满是冰雪的地上,伤口一震再次鲜血飞溅,浸入不化的冰层深处,他却依旧一声不吭,抬眼淡淡瞟了一眼四长老,便将目光转开。
“殿下,”四长老盯着他冷笑,“您纵横神殿作威作福,可想过会有今日?”
“过奖。”长孙无极轻轻咳嗽,“那八个字……评语,本座觉得……用在四长老身上似乎更合适些。”
“胡扯!”四长老面色一沉。
“三年前……你掌管阿修罗部时,私自加重税收……派遣私人勒索教民……截留国税,”长孙无极缓缓道,“殿主也想请你……在九天之巅住上几天,本座……拦下了,如今想来,倒不如……救你那只……名叫凶狼的狗。”
“你!”被揭了疮疤的四长老怒不可遏,低喝:“不是你坏事,殿主根本责不到本座头上,本座又怎会丢失阿修罗部大王位!”越说越怒,恶狠狠抬脚便要踢向长孙无极。
紧那罗王一直抄着袖子冷笑看着,此刻才道:“山上冰滑,踢下了崖反而不好交代,长老看他不顺眼,不如早些钉上去,还有什么惩罚,比神吼之地更适合他呢?”
“是极。”四长老一笑,一伸手拽起长孙无极,飞身上崖,看见那挂满冰凌的刑架,扬眉冷笑道:“殿下啊,看见没,那就是最合适你的棺材了。”
他将长孙无极拖过去,将穿过长孙无极双肩双腕的“弑神钉”穿过刑架上预留的洞孔,再将长钉掰弯,扣上刑架上精铁刚锁机关,这样即使长孙无极不顾真元被毁强行挣脱,连动的机关也可以立即撕裂他上半身,致他于死。
一番动作,鲜血汩汩再出,冰雪刑架上那些发黑的血迹,顿时再次染上新鲜的殷红。
四长老动作粗暴,有心整治,长孙无极却始终一声不吭,折磨人的人却听不见对方求饶呼号,便觉得无趣,四长老悻悻退开,抚了抚袖子笑道:“这神吼之风当真了得,本座在这刑架之前站上一站,便觉得有些吃不消。”
“怎么会。”紧那罗王看着四长老一让开,九天冰风立即呼啸咆哮着击打在长孙无极身上,目光闪动,笑道,“长老谦虚了,您神功深厚,哪里会惧这个。”
“紧那罗王立于九天之巅颜色不改,神功也臻化境。”四长老捋须一笑,笑得意味深长,“恭喜紧那罗王。”
“何喜之有?”紧那罗王淡淡瞟他一眼。
“神殿大位,众所皆知,除圣主外只有紧那罗王您有资格问鼎。”四长老目光闪动,“殿主以往心意所属虽是圣主,然而这叛徒大逆不道欺师灭祖,殿主如今将这叛徒交您处置,其中心意,可想而知。”
“希望借四长老吉言。”紧那罗王扬眉笑道,“若真有幸得承大位,以四长老学识才干,夜叉部大王位,非您莫属。”
四长老听得眉飞色舞,险些立即就一个躬弯下去先“恭贺我主”,一转目瞅见刑架上长孙无极半闭着眼,苍白脸上神情似笑非笑,这才省起自己的超然长老身份,拼命按捺住喜悦神色,点点头道:“如此,祝紧那罗王早日心愿得偿。”
“彼此彼此。”紧那罗王微笑,缓缓从怀中抽出一条银米闪烁的长鞭。
四长老眉头一挑,诧道:“化神鞭?”他眉头跳了跳,回身看长孙无极,愕然道:“紧那罗王要对这叛徒用刑,理所应当,只是这化神鞭非同小可,万一……”
化神之鞭,练化元神,摧筋断骨,苦不可当,神殿死在此鞭之下的人不计其数,四长老皱了皱眉,心想紧那罗王恨圣主入骨,竟然动用这鞭,平日里倒也罢了,如今这叛徒重伤之身,又钉在九天之巅受神吼风刑,哪里还经得起这化神鞭的摧心之苦?他倒不在乎长孙无极性命,只觉得殿主既然还没下令处死叛徒,这么快便折腾死对方,未必对己方有利。
“长老放心。”紧那罗王轻执长鞭,唇角狞笑森森,“本座自有分寸,总要他求生不得,求死也不能。”
将长鞭在手中轻抚,紧那罗王偏偏头,斜睨四长老,一言不发。
接收到紧那罗王目光,四长老若有所悟,大王要用刑,必然还要同时发泄一下对政敌的多年憎恨,也许还有些手段什么的要施展,这些都不方便当着他人的面进行,赶紧退后一步,笑道:“殿中还有事务,本座先行一步。”
“长老请。”紧那罗王手一引。
四长老快步下峰,行出百米时,隐约听见破空的鞭风,比那神吼之风更猛更烈,“啪”的一声惊得他也颤了颤,喃喃道:“这么大的力道,不会一鞭就把人抽死了吧?”
随即又浮现一丝冷笑,半回身看着云雾缭绕之上的山巅,神色快意:“死了也好,从此后,便是我天行一脉的天下!”
……
夜色深浓,整个长青神山都笼罩在一片混沌的黑暗之中,唯有神山之巅,因为高过云端,山巅之尖被永久的湿润冰凉的云雾所笼罩,不见天色。
云雾之上,狂风怒号,以凶猛如刀劈的劲道,穿过冰层凝结的冰洞。
冰洞之中,刑架之上,受刑的人却十分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