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很想看看这座刚刚初具规模的行宫,无缘欣赏它几百年后的风姿,那么看看它的“孩提时代”,大约也可以稍解我的“相思之苦”吧,只是却不想在此时,康熙四十七年,一场惊天风雨降临之前。
隐约知道这一回,对胤祥来说,将是一场灾难的开始,其实说成是灾难大约也不完全正确,福祸相依的道理我是明白的,自此顺利的躲开未来十几年就皇位展开的血腥争夺,于胤祥来说,也未必就全然是坏事。只是,眼下的胤祥,正是风华正貌、意气昂扬的好年华,我又怎么能看着他触怒康熙,被圈禁起来倍受心灵和肉体的折磨?
一时觉得怎么做似乎都是错的,又似乎可能是对的,只是,苦于没有人可以商量,在这个时代里,我是举目无亲的,除了胤祥之外,我知道自己基本没有可以信赖的人。只是我总不能拉过胤祥,告诉他今年的塞外之行,他将会面对怎样的危机,让他自己选择要走的路吧?而且我有些怀疑,即使我告诉他将来可能的结果,他依旧会为了维护一些人,而沿着命定的轨迹前行,哪怕未来是那样的灰暗和痛苦。
五月的天气,有雨的日子依旧是微寒的,这一天,清早起来天便阴阴的,康熙御驾起行在即,随扈的亲王、阿哥们都得了允许,在家里收拾行装。
胤祥的衣物,我早几天就已经收拾妥当了,而我所等待的,便是这样的一个雨天。
我的请求,胤祥从来不会拒绝,于是我们换了便装,从角门出去,准备到郊外跑马。
“婉然,看样子一会恐怕会下雨,我们不要走太远好不好?”知道我骑术不精,胤祥始终不敢放开马让它乱跑,只小心翼翼的伴在我身旁。
“不好!难得你空闲一天,我就要走得远远的才好。”我故意任性的说,心里却祈祷这场雨儿快些下来才好,当然,如果下得又大又冷就更好了。
“傻丫头,回头淋了雨生病,可别说药苦喝不下。”胤祥无奈,只得摇头笑笑。
我不理他,只用力夹紧马腹,催促马儿跑得快些。
这一天,如我所愿,当我们走到一处空旷的草地时,暴雨倾盆。
胤祥脱了外衫帮我挡雨,不过无处不在的雨世界早将我们包围了,又那里挡得住呢?
回去的路上,故意磨蹭拖延了一阵子,待到真正回到家里时,暴雨渐小却冷风阵阵,喉咙里仿佛一团火在燃烧着,我悲哀的想,胤祥不知如何,不过我这场病,看似却躲不过了。
到了傍晚,果然发起热来,大夫来看过,胤祥不过受了些寒气,只开了些疏通的药,说服一两剂便没事了,而我就没那么幸运了,大夫说了一大通,开始时我还能勉强听着,到了后来便有些难以忍受了,简直是个庸医,感冒发烧嘛,开点消炎退热的药就是了,犯得着从我的心肝脾肺肾一一说起吗?还说得煞有介事,看胤祥的脸色越来越沉重,好像此时我已经病入膏肓了一般,真是,岂有此理。
“大夫,能不能劳驾您说重点?”终于,我忍不住坐起身,一把掀开了帘子。
“这个……”大夫一愣,连忙低头,有些支吾的说“这个嘛……”
“那就开药吧,快点。”我挥了挥手,示意丫鬟带他下去,该怎样就怎样,生病就吃药,何必废话。
“婉然,你现在觉得怎样?”胤祥忧心忡忡的坐在床边,手轻轻放在我的额头上试了试温度,既而眉头皱得更紧了些,“都是我不好,今天不该带你去骑马。”
“我挺好的,很久没生病了,偶尔生一次感受一下也挺好的。”我笑了笑,看来第一种方法失效了,不过我还有办法。
“乱说,你身子不好,自己又这样不爱惜,我怎么能放心出门去?”他叹气。
“别叹气,还有,别这样皱着眉。”我伸出手指,轻轻抚平他的额头,然后被他带入怀中。
我很喜欢这样靠在他的怀里,感觉很温暖也很安全,我终究是自私的吧,因为不能看着他陷入困境,所以竟然想改变一些什么。
我的计划是简单到近乎幼稚的,因为我实在不知道要如何阻挡滚滚而来的命运和历史的车轮,就请,容我试一试吧。
趁胤祥去帮我找果脯的机会,将早准备好的泻药仔细的融在他的药碗中,事前去药铺咨询过,这种泻药不会同其他的中药起不良的反映,我所希望的真的很简单,胤祥病倒就不必随扈了,那样,一废太子的劫数,说不定他就可以躲过。
胤祥回来的时候,我安稳的端着自己的药碗,等待他一起用药。
“果脯拿回来了,一会喝完药就能马上吃。”他照旧笑着,端了果脯坐在我身边。
“你也要吃药,你先吃,我看着。”我笑着说,眼睛却一刻也没有从他的药碗上挪开。
胤祥笑了笑,他从来不会对我的要求说不,自然这次也不例外。
“爷!”门外,德安的声音却忽然不高不低的传了进来。
我的脸几乎在同一刻沉了下来,我不相信德安,特别是在这个时候,于是我说:“有什么事情明天再回。”
“可是……”德安的声音低了几分,却隐含着一种坚持。
“我去瞧瞧,你乖乖的吃药,睡一会,发发汗热才会退。”胤祥大口将手中的药饮下,又看着我喝过药躺好,帮我掖了掖被角才缓缓站起来。
最近睡得总是不好,有时也未免要笑自己太痴了,只是,我真的不知道,自己究竟能够为胤祥做些什么,才能让他在以后的日子里,少受些苦楚。辗转中,不知是不是药物起了作用,竟自睡着了。
一觉醒来,天早就黑透了,帐子外透着隐隐的烛光,见我起身,彩宁连忙拨亮了烛光,取了衣衫来帮我披上。
“什么时辰了,爷呢?”我问她,睡的时间该是不短了,不知道泻药有没有发生效力。
“回福晋,已经快四更天了,爷昨晚在外面议事回来,身子就有些不舒服,只是不叫传太医,又怕打扰了福晋休息,就在书房歇下了。”
“糊涂东西,爷马上要随圣驾出京了,身子不舒服怎么能不传太医,德安是干什么吃的?”说话间,我已经穿好了衣衫,走到了门口。
“福晋,您刚刚发了汗,这会出去怎么使得?”彩宁却拦在面前。
“我又不是纸糊的,怎么使不得,快点提个灯笼去。”我板起脸来命她,彩宁无法,也只得提了盏琉璃灯笼,在前面照路。
胤祥的书房此刻却是灯火通明,东哥和德安里外进出的忙活着,远远见了我,都忙收住了脚过来请安。
“爷怎么了?”我问。
“回福晋,爷原不叫奴才回的,怕您惦记着,从傍晚回来,爷就开始发热,到了这会,却是泻了几次,又不肯叫请太医,要怎么办,还请您示下?”东哥回话的声音里,已然隐了哭音,他是打小跟着胤祥的,知道胤祥身子一贯是好,很少有这等情况出现。
“这么严重?”我一愣,胤祥会发热是我始料不及的,只是折腾了这半夜,竟没去请大夫,一想到此,也未免火大。“德安,我看你是越发的会当差了,爷病得这么厉害,东哥不知道轻重,你也不知道吗?还愣着干什么,赶紧去找大夫。”
一夜再无眠,太医来看过之后,终究也没说出什么来,只是说外感风寒,多加静养就是了,开了方子,抓好药,待端到胤祥面前,天已经是亮了。
明天就是康熙出巡的日子,胤祥卧床不起,自然是不能随扈了,不到中午,宫里的旨意便传了出来,叫在家静养。我心中暗喜,竟忘了自己也在病中了,想到胤祥因为吃了我的泻药的缘故,昨夜一直不肯让我待在身边,不免好笑,这会担心的事情总算过去了,也该熬点粥,给他补一补才好。
这好像还是这许多年来,我第一次动手煮东西,依稀记得从前母亲说,贪吃的人一般在做饭上都很有天赋,我想这话满适用在我身上的,普通的菜肴,吃过一两次后,就能做得似模似样,应该算是很有天赋吧?其实什么天赋不天赋,别人怎么说其实都不重要,只要待会胤祥说好就行了。
厨房里的材料自然是齐全得很,我熬了微甜的八宝粥,想了想,决定再拌一个久违的小菜酸辣黄瓜片,黄瓜要去皮切成薄片,这个工程对我来说颇为浩大,彩宁见了我拿刀的手法,几次忍不住要来替换,都被我拒绝了,第一次做饭给自己的丈夫吃,感觉真是挺奇妙的,有一丝丝的幸福,在心中融化开。
黄瓜切好后,加入蒜片、辣椒丝,用盐少少的腌上一会,加些糖、醋、麻油,也就完成了,大概是我动作太不纯熟吧,酸辣黄瓜片弄好的时候,八宝粥也熟透了,叫彩宁端了,我欢欢喜喜的走在前面,准备去胤祥那里献宝。
书房的门口此时却不见了围绕的下人,进院前,只瞧见德安的影子一晃,想来折腾了一夜,也都熬不住去睡了吧,我微微摇摇头,吩咐身后的彩宁,把端着的东西给我,也自去睡上一觉再来。
“胤祥,猜我给你端了什么来?”两只手都忙着,站在书房门口想了片刻,我决定还是用最直接的方法进去,反正也是自己家,不用太拘束了,先在外面这么大声一说,全当通报过了,然后起脚,把门踹开了事。
我尽量用了最小的力气,门却是文丝不动,只好不断加力,到第三下的时候,房门“哐当”一声,总算是开了,迎面是胤祥有些惊讶的脸,只披了长衫,站在当地。
“你怎么起来了,回去躺好。”我说,一边进屋,再用脚在身后踢上门。
“婉然,四哥来了。”胤祥惊讶过后,有些好笑的接过我手中的东西,说出了刚刚他就想说的话。
正午的阳光很足,这让我有片刻不能适应屋子中的有些幽暗的光线,只是人的感觉在这样的时候往往格外的敏锐,特别是当两道灼灼的视线落在身上的时候。
胤禛,对他的记忆还隐隐定格在狭路相逢时,他笃定的说:我的女人,不会背叛我;记忆深处,某一个午后,养心殿上安静的对坐读书的情形,却仿佛已经是发生在前世一般,人生有时看来真的是奇妙到有趣,当初怎么也想不到,再面对面的时候,会是这样的情形吧。
其实与胤祥成亲之后,曾经远远的见过胤禛几次,不过距离既远,周遭的人又多,我自然可以理所当然的把他当成空气忽略掉,只是今天,这样小的空间里,我却不得不过去行礼,顺着胤祥的口吻,叫了声“四哥!”
胤禛似乎是愣了愣,大概对我的新称呼感到有些茫然或是不适应吧,只是,那也只是一瞬间的,因为胤祥已经将东西放在了他们刚刚坐的桌子前。
“好香,婉然,这里面是什么东西?”胤祥笑呵呵的问。
“八宝粥,你还病着,吃点粥对身体比较好。”我赶紧借机侧了侧身,避开了落在我身上的那复杂的目光,“趁热吃吧!”打开小砂锅,盛了一碗给胤祥。
“对了,你也病着,这个叫丫头端来就好,昨天折腾了一晚,今儿也不知道歇歇,回头快去睡会儿。”胤祥忽然想了起来,伸手探了探我的额头,触手清凉才松了口气。
“我没事了,快点尝尝吧!”我一笑,心里刚刚的尴尬也淡去了不少。
“好甜!”胤祥飞快的尝了大大的一口,他永远都是这样,但凡是我给他的吃食,都是想都不想就一口吞下去,然后笑得如同孩子一般满足。
“慢点,热!”我皱眉,拿起筷子,夹了黄瓜片放在他的碗中。
“看样子好像很好吃,弟妹,不知我可不可以叨扰一碗。”一旁,胤禛忽然开了口。
“四哥,我……”正大吃的胤祥脸红了,拿着勺子有些不知道该吃还是该停下来的样子,我刚刚无意站在了他们中间,却有意的背对着胤禛挡住了他们彼此的目光,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只有觉得,这样便可以忽略到一些不该看到的东西吧,胤禛的目光,让我说不出的难受。
幸好我准备了两只碗,原本是预备和胤祥分享的,看来,只好贡献出来了。
胤禛吃东西的样子和胤祥恰恰相反,吃的很慢,一口一口,仿佛在品尝什么珍肴美味一般,胤祥吃了三碗,他也不过刚刚吃完一碗。
“十三弟,你府里这个厨子实在不错,难为他能将这粥里的花生、豆子都熬得这样绵软又不变形,改天,也叫他到我府里去教教我那些笨厨子。”放下碗筷,胤禛的目光早已和平常没有两样,见胤祥看着他,便微笑着表示满意。
“婉然,你是叫哪个厨子熬的,回头叫他去四哥府里,也这样熬上一锅,给四嫂尝尝去。”胤祥抹了抹嘴巴,还颇有回味的意思,“今天的粥真的不错,难为他想到,晚上叫他再熬一锅来吃吃。”
自己熬的东西受到了嘴巴刁钻的两位皇子的夸奖,本来是件让我得意的事情,不过一会说晚上还要,一会说还要去胤禛府里做,可不是什么好差使,我只得说:“这粥的做法也有限,只是今天却没有了,要吃等改天吧,四哥若是喜欢,我倒可以写个做法给府上的人,照样熬来也就是了。”
“你怎么知道做法?”胤祥一愣。
“是我做的,自然知道了。”我有些得意。
“看来是我今天沾了十三弟的光了,想不到弟妹如此心灵手巧。”胤禛没有再给胤祥说话的机会,一径笑了说,“倒是该写个做法给我,回头好叫厨子学学。”
我的心一紧,他们吃粥的时候我并没有移动,仍旧站在中间,挡住了胤祥的视线,所以他看不到,但是我却看得到,胤禛今天一直在笑,只是,没有一丝笑容到达眼底,他的脸在笑,但是他的眼睛……
写字对我而言,始终是个艰难的课题,胤祥的字飘逸流畅,只是手把手的教了我许久,我依然不能写出横平竖直的字来,问他原因,只说我心不够静,练习也不刻苦,既而,他便又好奇,我是如何认得字却写不出来的,据他说,天下大抵没有先生会这样教学生,我只好乱以他语,打岔过去了事。自然,我依然写不出好看的字。
听见胤禛说要做法,我只好拉了胤祥,我说他写。
“糯米、豆类、花生、红枣洗净备用……”胤祥写字的时候,我终究被那目光灼得忍不住抬头,并不意外,在那瞬间,看到的胤禛眼中的火焰,失落和痛楚以及执着,更多的是一种无以言喻的矛盾和悲伤……
胤祥没有随扈,我以为我们终究躲过了劫数,然而,一个多月后的七月初,热河的一道圣旨,却轻易的打碎了这一切。
看着胤祥的马队一点点的消失在我的视野中,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