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逃开,就那么一下一下的,像是在勾勒我的眉毛。他在为我画眉!洞房昨夜停红烛,待晓堂前拜舅姑。妆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1】我喜上眉梢,笑道:“皇上画的是什么?”
他勾勒得很慢,浅浅笑道:“拂烟眉。”【2】
我笑起来:“皇上给多少人做过这事了?”虽然知道不该问,只是,哪里控制得住那股酸意?
他手上一停,眼中都是笑意,道:“吃醋了?”
我道:“没有啊。”他含笑看着我,也不问下去,就只是这么看着,我脸上一红,低声道:“是又如何?”
他这才满意了,提笔继续为我画下去。痒痒的,心里却是那么火热,缓声念道:“ 爱道‘画眉深浅入时无’,笑问‘鸳鸯两字怎生书?’”【3】
他笑道:“颜儿于诗书倒真真是很通。”手中停下,“好了。”
“描眉的不都是要研磨吗?”我看着他放下的完整画眉墨,很是奇怪。
他依旧是淡然的语气:“颜儿不知道青雀头黛么?”【4】
我自然是知道的,点头称是。他细细看着我:“很好看。”
“皇上画的,谁敢说不好看?”我挤挤眼。
他只是笑得慵懒,道:“这嘴越来越利了,倒是朕疼坏了你。”
“有本事被皇上疼坏,也是我的本事啊。”
从东华宫出来,我去看了眼凤栖宫。整个宫殿都被羽林郎守着,太医和宫女不住的在主殿和偏殿之间来往。婉韵,不晓得怎么样了……只是,就算不许人进,何必守得如此森严?
我出来不久,在懿宁宫前踌躇,便听到极为好听的女声:“宜贵姬金安。”
回头,雪地上背着阳光立着的粉衣女子,正是武静敏的妹子,弘仪武华敏。我心中对她本就有气,一时更是火了,凛然道:“武弘仪好。”
她笑得一如她姐姐般妩媚,目光滴溜溜转过我:“贵姬想必是刚从东华宫出来吧?”
我强压着火气,低声道:“武香主有事就说吧,我没空陪香主玩。”
“姑娘很恨我?因为,皇后病倒了?”她声音轻得就像在我耳边低语一般,我见她嘴唇几乎没动,估摸是我不懂的武功,冷声道:“不然呢?”
武华敏笑得很美,背光之下仿佛也有光华:“姑娘真的这么想?半点不疑有它?”
我听完此话,整个人都懵了。她什么意思?我正要问,便见她启唇笑道:“臣妾尚且有事,贵姬自便吧。”
我狐疑地看着她去了,一时愣愣的。她什么意思?她没有害婉韵?还是什么?
当日夜里,宫中传来消息,皇后呼吸骤停!皇帝在宫中怒骂太医,甚至放出了皇后若崩,便令其陪葬的话来。婉韵她……我几乎失了神智,等回过神,才见楚弈唇边挂着一抹冷笑,不知道是觉察了什么事。我心里急得不行,可是没有一点办法。楚弈眼睛一眯,沉声道:“决明,叫静敏过来。”说罢,转身便走。
舜英舜华扶着几乎站立不住的我,我看着决明转身去了,已是哆嗦不已。婉韵她,她不会有事吧……
作者有话要说:
☆、林暗草惊风
我也不知道楚弈跟武静敏说了些什么,总之接下来第二日,舜英舜华和武静敏都不在安国府之中,倒像是被楚弈刻意支开了。如今还在年里,皇后病危,铁勒那边又是那副光景,一时国都中人心惶惶,全没有了新年的喜庆。
我的心境比起外面的冷风也暖不了许多。婉韵成了这副光景,偏偏宫里的还不许人去看她,都呼吸骤停了,万一……我焦得不行,恍恍惚惚的。
在正月初四,总算有消息传来,皇后病况基本平稳了,我这才松了口气。倒是武静敏,现在行踪愈发诡秘了,本是在沁芳居见过她,不一会儿,便又在楚弈的书房看到她,难不成会武功的都是些神龙见首不见尾的?
又过了几日,约莫是正月初十之时,宫中又有消息传来,弘仪武华敏意图谋害皇后,皇帝下旨赐死,并株连其族人。毕竟谋害皇后,罪同弑君。我只知道武华敏有个姐姐,其他的一概不知。都查到武华敏那里了,楚弈呢?有没有被暴露出来?
我其实是恨武华敏的,因为她伤了婉韵,可是如果她被制裁,便会将楚弈暴露出来的话,那还是就这样吧。
我不免又好奇起来,楚弈那日寻武静敏,到底是什么事?为什么第二日,她和舜英舜华都不见了?难道是楚弈派她们去做什么事了吗?什么事,非得要银面香主出马?
正月十五,元宵佳节。实则唯有今日,无论怎么在外面玩耍,也是可以的。元宵节的灯会热闹得很,照得国都整个都在橘黄的火光中,繁华至极。平安告诉我,婉韵已经好了,全然没有中毒后虚弱的样子。我这才放下心来,被拉着出门了。除了三位秉笔尚仪与我,还有一位愣头愣脑的。
段知仪穿着一件月白长衫,倒是不复虎头帽的滑稽,只是不知道是不是他本身气质作怪,我总觉得喜感得不行,连觑他几眼,实在憋不住,躲一边笑去了。
实则今日热闹得很,爆竹声,小贩的叫卖声会杂在一起,倒是种难得的繁华。我们各拿了一只糖人吃,又有舞龙舞狮,街上更是人山人海,好几次险些走失。三个小丫头跑去猜灯谜了,我对那东西兴趣不大,便跟段知仪慢慢在后面跟着。我见他很是迁就着平安,直到现在,目光就没移开过,调笑道:“我看段大人很是喜欢平安?”
他“啊”一声,点头似乎有些忸怩:“是啊。”
“平安是个好丫头。”我道,“段大人是真的喜欢她吧?想娶她为妻?”
段知仪重重的点头:“师傅说,有些东西,值得你一生为之努力。我想平安对我而言,就是这个东西。”
我差点笑出来,要是被平安听到,非得和这家伙翻脸不可。这到底是东西还是不是东西啊……他似乎也意识到失言,挠了挠脸:“叫姑娘见笑了,这些日子,我总是有些……”
我摇头:“男子汉大丈夫,不必拘着这些不放。其实,我也是有事想要问大人的。”
他点头道:“姑娘请问。”
我看了看周围的人群,人山人海,热闹到了随时可能将同伴冲散,光顾着热闹,应该也没有人会注意到我们吧?我问道:“不知段大人……这些日子事情太多了,所以,我想问问段大人……”
段知仪似乎是知道我的意思了,笑道:“我也看过了星象,说来奇怪,紫微垣之中,并未出现什么。”
我根本不知道他在说什么,愣愣的看着他,他这才解释道:“紫微星是帝星,紫微垣之中自然就是帝王的家事了。皇后被人这样害了,象征着皇后的北极五星之一却不见有任何的不对。所以,很是奇怪。”
我虽是听不太懂,但隐隐觉得不对。婉韵遭了那么大的灾劫,星象居然没有显示?!怎么可能呢?段知仪抬头看了一眼夜空,今夜月亮正圆。常言道,月明星稀,自然是看不到星星了。他低头,道:“不过楚姑娘小心才是,近日太微垣的郎将星光芒大异,有凌帝星之像。”【1】
“郎将星?”我不解。
“郎将星,顾名思义,是指高级武官。而令兄……”
“而家兄,是武官之首,让人不能不怀疑。”我淡淡道,忽然有些想笑,原来,这星象学,从来不是假的。
段知仪欠一欠身:“若真是如此,姑娘定是很为难吧?”
“为难我也没有办法。”我笑,冷不丁被人撞了一下,回过神来继续笑道,“毕竟有时,有选择比没选择更难。因为两边都一样重。”
他似乎很能理解,又看着在人群中若隐若现的平安:“不仅是姑娘吧,寂将军同样为难。”
我颔首,寂惊云怎么可能不为难?一边是挚友,一边是他所效忠的皇帝,这为难程度不下于我。我苦笑:“还请段大人保守这个秘密,婧颜感激不尽。”
他点头:“姑娘放心就是了。”
我看着街上,又是惆怅起来,不知道,这样的繁华,还能看到几回。到了这太平也粉饰不下去了的时候,硝烟战火,将席卷整个天曌国,而国都,就是战火最为集中的地方。
回到安国府,我径直睡下了。夜里很静,我始终难以入眠,翻来覆去在想着郎将星凌帝星的说法,还有婉韵出事,可是北极五星没有反应的事。如果星象未曾显示出来,那就只有一种可能——皇帝是刻意的,他知道武华敏是楚弈的人,要杀了她!婉韵从头到尾根本就没有中毒!
我这么想着,只觉得浑身冰凉,哥哥和君北羽,他们两个的斗法,实在不是我能看透的,见招拆招。可是现在楚弈已经折损了武华敏这个香主,会不会……
“姑娘看来是睡不着呢。”床前响起一个女声,我已经是见怪不怪了,除了武静敏,谁会来这招?“武香主是有事吗?”
“没事不能来看看姑娘?”她盈盈含笑,纤手掀开帷幔。
我没好气道:“你总共来看过我三回,这回不知道要干什么就算了。第一回,哄我吃了剧毒;第二回,告诉我铁勒现状,唬得我一夜没睡着。谁知道你又要干什么?”
武静敏只是笑,她身后却传来一个声音:“你可还真是,伤了爷的心头肉,不怕爷将你煮了?”
我一愣,还有人?!武静敏笑得很美,转头笑道:“我哪里敢伤了姑娘?”她话音未落,已有另一张脸探了出来。光线昏暗,我看不清,但是两人的轮廓像得很。“你是……武弘仪?!你没死?!”
她笑得一如她姐姐般悦耳:“姑娘巴不得我死?”
我摇头不语,她竟然能逃出来?武华敏坐在我床前,笑道:“咱们皇上还真是一点旧情不念呢,说赐死就赐死。若非爷告诉我了,叫我早作准备,只怕我早早的就死了。”
武静敏笑道:“今儿个,可是吓到姑娘了?”
“我胆子没你那般小!”说罢,我又看了两女一眼,“下回来可以正常的时候来么?你们是想闯空门?”
两人也没理我,自顾自的笑。武华敏道:“姑娘不知吧,皇后从来就没有中毒,不过是皇上下旨禁足了罢了,再差了几个太医去守着就是了,目的,自然是为了除去我。”
“他要除去一个人,从来不用这么麻烦!”我冷声道。
“他当然不用,”武静敏笑得妩媚,“可如果,能引出幕后主使,姑娘说,他会不会?我猜皇后心中肯定是不情愿的。”她笑出声来,语气倒是酸溜溜的,“谁让皇帝要害的,是爷啊。”
皇帝要设计楚弈,婉韵怎么可能心甘情愿?只是没办法,她是皇后,理解也好,不理解也好,只要皇帝一下令,说她中毒昏迷,那她就只能中毒昏迷,没有别的办法。
武华敏袖子一扬,取出火折子来点燃了,笑嘻嘻的看着我:“姑娘,要是那一天真的来了,姑娘要怎么办呢?是选择自己的哥哥,还是选择自己的爱人呢?”
我浑身一哆嗦,直直的看着她火光下的容颜,光打在她脸上,整张脸都起了诡异的橘色。“我们也不是来逼姑娘的,”武静敏依旧在笑,笑得好美,“只是爷心里,姑娘是最重的,若是被姑娘背叛了,那爷得多伤心啊。”
我何尝不知道此理?只是有些事,不是说知道就完了的。知道,做不到啊!我做不到不去想君北羽,一如我做不到不担心楚弈的处境一样。我心里难过得很,笑,泪却潸潸而下:“一个两个都说些风凉话。太后说,我已经是贵姬了,再不是楚家未出阁的女儿,所以要一心向着皇帝;你们又说,哥哥将我看得那么重,我要是背叛了哥哥,他会伤心得很……”
“姑娘现在的处境,不拘是选向着谁,都是万劫不复。”武静敏点一点我的额,笑道,“听说,上回皇帝给姑娘画眉了?”
我冷笑道:“与你何干?”
她抿唇一笑,手在我眼前抖出一个小小的香囊,却是闻不到任何味道的:“既然姑娘这般不快,送给姑娘好了。”
我愤愤道:“这是什么?你送给我的东西我可不敢直接收着!”
“是呢,这里面装着的,可是见血封喉【2】,一旦碰到姑娘哪处伤口啊,血液凝固,叫姑娘窒息而亡,”她将香囊举到和自己眼睛平行,笑得好生美妙,“总归姑娘觉得为难,要是死了,就没有这种感觉了。”
我被唬得倒吸了口冷气,武静敏什么事干不出来!她依旧笑得波澜不兴,举着香囊:“姑娘要不要?”
我狠狠别过头:“不要!你给我我转头就送给哥哥。”
武静敏“嗤”的笑出来,温言笑道:“姑娘威胁我?我可是不被任何人威胁的。”
其妹坐在床边,轻轻笑道:“姐姐何必作弄姑娘?若是惹恼了,咱们还得好生哄着。”
武静敏掩唇轻笑,眉眼间全是狡黠的笑意:“可不是我想,是姑娘自己猜的,我不过是顺着姑娘的话说而已。”
我低声啐道:“促狭鬼!”惹得两姐妹又是笑起来,武静敏道:“姑娘收着吧,可不敢拿见血封喉来,这么漂亮个闺女,死在我手上了,爷非得活剐了我。”
我哼了一声,见那香囊绣得极为好看,一时也是欢喜,道:“这是什么?”
“忘忧草。”武静敏轻声道,“姑娘既然心里烦闷,拿着也好。”
忘忧草……杜康能散闷,萱草解忘忧【3】。我心里暖暖的,低声道:“谢谢。”
武华敏瞥了一眼姐姐,吹熄了火折子,轻声魅惑道:“姑娘不晓得吧,姑娘是爷的妹妹,姐姐怎么会不为姑娘着想呢?”
我握着香囊,险些笑出来。武静敏啊武静敏,你果真是喜欢我哥哥的……我本想听听她怎么回答,没想她听似没听,轻声道:“华儿,走了。”
那夜我睡得香甜。次日醒来,抬起手看了一眼手腕上的香囊,忘忧草啊……
我不免一笑,起身提笔写下:幽花独殿众芳红,临砌亭亭发几丛。乱叶离披经宿雨,纤茎窈窕擢薰风。佳人作佩频朝采,倦蝶寻香几处通。最爱看来忧尽解,不须更酿酒多功。【4】
写罢,我叹了一声,将纸折好,等平安来看我,托她带给婉韵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