曰:今日不雨,明日不雨。即有死蚌。蚌亦谓鹬曰:今日不出,明日不出,即有死鹬。两者不肯相舍,渔者得而并禽之。今赵且伐燕,燕赵久相支,以敝大众,臣恐强秦之为渔父也。故愿王之熟计之也。惠王闻之曰:善!乃止。”
周瑜说到这里将目光投向了若有所思的孙策,循循善诱道:“依今日之势,曹操便是强秦、渔夫;刘备便是弱燕、河蚌。不知伯符是欲为惠王乎?亦或为鹬?”
周瑜一番引经据典的说辞其实同先前诸葛亮的游说并无区别。但同样的理由从村夫嘴里说出的效果和从义弟嘴里说出的效果那可是有着天壤之别。这不,周瑜的话音刚落,孙策便毫不犹豫地点头附和道,“公瑾言之有理,孤这就差人去办结盟之礼。”
可谁知下一刻周瑜却摸着下巴,若有所思地将话锋骤然一转道,“或许此番孙刘结盟用不着歃血…”
“啊?”孙策眨巴着眼睛望着低头沉思的周瑜,一时间没了方向。
周瑜却在沉吟了片刻后,扬起头冲着孙策悠然地一笑道,“伯符,瑜有一计可定乾坤。”
建安八年三月,正当多数人的还在关注白狼之围进展的时候,一骑流星快马自襄阳东门狂奔而入,替坐镇在此的曹操带来了一则有趣的消息。
“哦?孙策小儿将刘玄德求盟之使逐出了吴营?”襄阳府衙内,曹操坐在案牍前饶有兴致地听着杨修宣读来自东吴的线报。虽说曹军目前的主攻方向已由南方诸郡转向了蔡吉治下的州郡,但曹丞相显然是不会放过任何一条有关孙刘两家的消息。
面对曹操的询问,杨修小心翼翼地作答道,“是。据悉被逐之使乃是去年促成四家会盟的荆州名士诸葛孔明。”
“诸葛孔明?”曹操微微动容,追问道,“可是水淹子和,助刘玄德逃过长江的诸葛孔明?”
“回丞相,正是此子。据称其已被刘玄德聘为军师中郎将。”杨修略带吃味地答道。可以说几乎每一个谋士都曾想象过自己有朝一日能身挂六国相印纵横捭阖。但最终能做到这一步的人却是凤毛麟角屈指可数。而今诸葛亮虽没有达到当年苏秦挂六国相印的程度,却终究是在弱冠之龄凭一已之力促成了四家联盟。并在数月之后又出手救刘备于水火之中。面对这样一个迅速崛起的青年才俊,杨修在自惭形秽之余,心中多少也有些不服气。在他看来正是因为荆州本地缺乏拿得出手的才俊,才会让出身琅琊诸葛家的诸葛亮有机会出头。而如果给他杨修相同的机会,他一定会比诸葛孔明做得更漂亮。
然而曹操显然不这么想。就见他手捻长须。眯起一双丹凤眼道。“孤欲招揽孔明入幕,德祖以为孤当许其何物?”
杨修虽有些嫉妒诸葛亮,但面对曹操的提问还是不敢有丝毫的怠慢。于是在稍稍沉思了片刻后。杨修拱手答道,“丞相可赠其鸡舌香。”
“鸡舌香?”曹操微微一琢磨,遂即抚掌大笑道,“德祖真乃妙人也。”
原来鸡舌香又名母丁香,是一种用丁香花制成的香料。依蔡质编写的《汉官仪》所述,东汉的尚书郎向皇帝奏事时,要口含鸡舌香,以使口气氛芳,即“含鸡舌香伏奏事”。杨修让曹操送鸡舌香给诸葛亮。自然是想用这种风雅方式表达其招贤纳士之心。至于诸葛亮本人是否愿意口含鸡舌香,与曹操同朝为官,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至少此刻曹操对杨修的机智与聪慧还是颇为欣赏的。特别是想到四子曹植近日来优秀的表现,曹操不由顺口向杨修提议道,“听闻德祖擅长诗词,孤家子建亦颇好此道。还请德祖有空为其指点一二。”
作为一个立志要留名青史的青年才俊,杨修自然是更愿意与已经成年的曹氏嫡子曹昂多加接触。至于曹彰和曹植等其他曹氏子弟就算再怎么受宠也终究都是些庶子。一旦有需要曹操会像抛弃曹家二公子曹丕那样毫不犹豫地将他们舍弃。可是现下曹操既已开口,杨修也不好直接推辞,只得拱手称喏道,“修必不负丞相重托。”
眼见杨修如此顺从。曹操满意地点了点头。虽说袁绍早已毙命,陈琳亦已请降,但曹操在骨子里对“赘阉遗丑”的出身还是十分敏感的。要知道曹操父亲曹嵩当初的太尉之职乃是用“一万亿”买来的。所以在诸多世家的眼中曹家就是靠攀附宦官和广撒钱财崛起的一介暴发户。而为了改变外界对曹家的种种歧视,曹操特意请了诸多名流才俊来教导他的几个儿子。他要让天下人瞧瞧曹家也能出文豪鸿儒。不过到目前为止除了曹植和更为年幼的曹冲之外并没有其他曹氏子弟对文学表现出足够的兴趣与天赋。曹彰更是整日逃课跑去同军士厮混。曹操虽略感惋惜,但也由此愈发宠爱曹植、曹冲二子。因为他觉得这两个儿子最像他,也最可能让曹家蜕变为真正的世家。
杨修并不知晓曹操心中的宏图伟业,他只是觉得曹操要他去指导曹植诗词是不看重他的一种表现。因为自汉武“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以来,汉廷一直都以经术取士,士大夫子弟莫不以经学为务,既以之求得功名利禄,又以之作为安身立命之本。在这种风气的影响下,各种才艺包括诗词歌赋都被视之为雕虫小技,属于杂艺的范畴。就算偶尔有君王喜好此道,也只能以俳优伶人的标准来对待,不可能被真的委以重任。诚然灵帝时,宦官为对抗儒学大族,曾设“鸿都门学”,诏令“三公”及地方以“辞赋”取士。而曹操本人也因出身阉宦家庭,深受汉末宫廷风尚的浸润,喜好各种才艺。其对诗歌、音律、书法、围棋、建筑、药物乃至方术都怀有浓厚的兴趣。不少士人更是放弃经学转而钻研辞赋,只为讨好曹操谋取一官半职。但杨修终究来自世代簪缨之家,有着身为儒学士大夫的自傲。所以他嘴上虽答应了曹操的安排,骨子里却是更希望用经学、用智谋、用武略来让曹操认同他的才华。
想到这里杨修当即将话锋一转,郑重其事地朝曹操进言道,“丞相明鉴,孙伯符此番驱逐诸葛孔明,必是想趁丞相北上之际,鲸吞荆州。故修以为丞相大可先做壁上观,令孙刘二人鹬蚌相争。”
曹操听罢杨修所言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其实他在得知孙策驱赶诸葛亮之后头一个想到的计谋也是坐山观虎斗。但是光是如此似乎还不能让曹操觉得满意。于是他又跟着向杨修追问道,“那依德祖之见辽西之势又将如何?”
就听杨修朗声断言道,“修以为蔡安贞或许早已命丧黄泉。”
“德祖何出此言?”曹操挑眉问道。目前外界虽说都不看好蔡吉的结果,但敢断言蔡吉已死的人却没几个。
杨修则侃侃而谈道,“丞相明鉴。昔年白起困赵括于长平四十六天,赵军轮番突围四、五次未果,最终四十万赵兵皆卸甲。而今蔡安贞受困辽西几近四十余天,就算其暂时苟延残喘,亦已命不久矣。”
对于杨修的这番解答,曹操显得颇不为然。在他看来长平一战的胜败受到诸多因素的影响。光凭受困时间来判断蔡吉是否败亡,显然是在纸上谈兵。但在内心深处曹操又极度期盼蔡吉就此命丧辽西,因为这样一来他便可不费吹灰之力地拿下中原腹地乃至整个河朔,然后再在孙策与刘备斗得两败俱伤的关口挥师南下一统荆扬。所以就算明知杨修的分析牵强附会,曹操却还是暧昧地说了一句:“但愿如此。”
第八十八节 黎明之前
眼下的蔡吉虽没有杨修说得那般命在旦夕,但她现在的处境却也并不比昔年受困长平的赵括强到哪里去。自打得知张辽、庞统率部驰援辽西之后,公孙康和蹋顿的进攻那是一日猛过一日。齐军虽凭借工事顽强抵抗,可营寨的木栅墙终究比不得黄土夯成的城墙高大厚实。而齐军本身的兵力就不及对方两成,如今在连番恶战之下更是损失惨重,光是战死、重伤就达两千多人。加上之前夜袭损失的一千余人,齐军的战斗减员已经达到了三分之一。若按后世西方国家的标准,白狼河畔的齐军俨然算是丧失战斗力,作为主帅的蔡吉可以选择体面的投降来结束这场旷日持久的恶战。
如果蔡吉此刻身处的是春秋时代,那她或许真会考虑先投降再用政治手段解决后续问题。
因为春秋是个尊王、从礼、敬德、重仁的时代。诸侯们在大动干戈的同时,亦会严格遵守脱胎周制的战争礼仪,以确保贵族在战败后能得到相应的礼遇,并可以用财物甚至城池赎回自由之身。然而现在是八百年后的汉末,春秋时代风雅宽厚的战争礼早已随风消散多年,取而代之的是尔虞我诈弱肉强食的争霸。所以此刻的蔡吉非但不会选择投降,反而会像受困的野兽一样死战到底。
由于兵力急剧锐减,蔡吉在三天内接连放弃两道防线,将防御圈最终定格在了中军大营。以至于眼下的蔡吉不用前往辕门,只需走出自己的帅帐便可一眼望见绣有公孙字样的旌旗在对面的箭楼上迎风飘扬。
而另一边公孙康与蹋顿虽将大军推到了蔡吉的眼皮子底下,却也为此付出了数倍于齐军的伤亡。放眼望去两军阵前那真是一派尸横遍野,血流成河的修罗场。残肢与内脏被战马践踏得贱若尘泥,血水更是浸透了战场上的每一寸土地,直至将大半条白狼河染成一片绯红之色。更要命的是由于天气转暖积雪消融,战场上原本被冻结的尸体也开始随之加速腐化。一时间腐尸的恶臭夹杂着原木烧焦的焦糊味弥漫了整个战场。或许对于常年征战的宿将而言这样的味道早已习以为常,但来自后世的蔡吉却知这股恶臭的背后晃动着瘟疫的影子。可战事进行到眼下这般境地,谁又会有功夫和精力去处理那上万具尸体呢。
这一日子夜时分,殚精竭虑的蔡吉辗转反侧无法成眠。遂披起狐裘信步走到了帐外。忽然一阵寒风袭来,令刚刚钻出被窝的她忍不住打了个寒战,顺手裹紧了身上的狐裘。想到这件狐裘还是三个月前用曹丕献上的狐狸皮缝制的,蔡吉下意识地朝四下里环视了一番,果见年少的曹丕正抱着一柄长剑守在营帐前的篝火旁打瞌睡。见此情形蔡吉微微叹了口气,转身从帐内取了一块毯子,轻手轻脚地想要给曹丕盖上。
其实这会儿的曹丕仅仅是在假寐。耳听有人接近,条件反射之下他当即手按利剑猛然睁眼,“谁!”待见到蔡吉正拿着块毯子尴尬地看着自己,曹丕不由老脸一红。起身讪讪施礼道。“见过齐侯。”
“子桓还真是耳听八方。”蔡吉一面将毯子塞到了曹丕的怀里。一面自顾自地坐到篝火旁烤起火来。
曹丕见状捧着毯子慌忙提醒道,“天寒风凉,还请齐侯进帐歇息。”
蔡吉却是指了指身上披着的狐裘,嫣然一笑道。“狐裘甚暖。”
意识到蔡吉身上的狐裘乃是自己先前奉上的战利品,曹丕只觉胸口一热,当即壮起胆子坐到蔡吉身旁替其添起了柴火。熊熊地篝火将新鲜的松树枝烧得噼啪作响,隐隐散发出一股沁人心脾的松香,令连日来被尸臭熏得都快失去嗅觉的蔡吉一阵神清气爽,连带着紧绷的神经也随之放松了下来。
此刻望着曹丕被火光映红的稚嫩侧脸,蔡吉不觉心念一动,脱口道出了这些天来一直压抑在心中的话语,“因孤一时失察。令子桓与众将士身陷此等险地,孤真是…真是愧对诸君信任。”
曹丕没料到堂堂的齐侯竟会大半夜不睡觉跑来向他忏悔。在斟酌了片刻之后,曹丕小心翼翼地向蔡吉劝慰道,“齐侯毋需自责。丕自幼随父南征北战,期间历经数难。皆因将士用命,每每都能化险为夷。齐侯亦深得将士爱戴,故此番定能逢凶化吉。”
“逢凶化吉…”蔡吉回味着曹丕的话语,脸上浮起一丝玩味的表情。从被董卓通缉到宛城之战,从官渡之战到火烧赤壁,无论是历史上的曹操,还是这个时空的曹操,都堪称神之宠儿。寻常人等只要碰上一次就万劫不复的大难,曹操却如曹丕所言“历经数难”皆能化险为夷。联想到自己眼下的处境,蔡吉忍不住在心中暗暗自问——我是否也有此等运数?要是我真有此等运数,又怎么会被围困在这荒山野岭?
说实话,蔡吉并不是特意要向曹丕忏悔什么,她只是想找个机会发泄一下在心中压抑许久的负面情绪而已。须知蔡吉受困辽西已经快两个月了,日益增加的伤亡,迟迟不见的援军,以及逐渐削减的粮草,无不像一座座大山压得蔡吉气都喘不过来。可她却又偏偏不能在人前流露出胆怯、迟疑之类的情绪。因为她蔡安贞是这支大军的主帅,她得为全军将士负责,得为她犯下的错误负责。她更加不能让自己的负面情绪影响到全军的士气。
但曹丕不同于普通的齐军将校,蔡吉自负眼前的少年不敢将她一时的发泄之言传出去。甚至就算曹丕说出去了,凭他的特殊身份也不会有人相信。所以这会儿的蔡吉仅是稍稍沉吟了片刻之后,便摇头苦笑道,“孤怕是凶多吉少也!”
哪知曹丕却突然起身走到蔡吉面前,极为郑重地朝她俯身一拜道,“孟子有云,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今日之劫,皆为天之试练,齐侯岂可因一时之困,便妄自菲薄,罔顾天命!”
曹丕的这一举动显然大大超出了蔡吉的预料。惊诧之下蔡吉不由眯起眼睛仔细打量了一番面前的少年,想要看看这位历史上的魏文帝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就见曹丕迎着蔡吉狐疑的目光坦然而立,眼中不见分毫造作。
过了半晌之后,蔡吉终于开口问道。“子桓认为孤乃天命所归?”
“是。”曹丕斩钉截铁地答道。
“那令尊呢?”蔡吉紧盯着曹丕追问道。
曹丕身形微微一颤。犹豫了一下道。“也是。”
“也是”二字既体现了曹丕心中的矛盾,同时也道出了他对未来局势的判断。在曹丕看来汉室已没有复兴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