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满宠所言,典韦在杀了赵彦之后酒也醒了七八分,同时也意识到自己已闯下了大祸。而他之所以提着赵彦的脑袋前往丞相府,倒并不是想找靠山躲避官府的抓捕。相反本着一人做事一人当的想法。典韦打从一开始就是要去投案自首的。只不过在他的脑海之中,能管他治他罪的乃是丞相府,而非许都衙门。因此当曹操风风火火地赶回府邸之时,典韦已然跪在了丞相府的前堂,在他的身旁还摆放着赵彦的首级。
曹昂见状当即转身跪在曹操面前替典韦求饶道,“父上!典都尉随父上多次出生入死多年,还请父上饶典都尉一次!”
可曹操既没理会曹昂,也没多看一眼典韦。而是直接信步上前拾起地上的首级,肃声宣布道,“御使赵彦暗通河内逆贼张晟,现已伏诛!”
如此指鹿为马的大逆转不仅让在场的文武瞠目结舌,就连身为凶手的典韦都忍不住扬起脖子解释道,“赵御使乃典酒醉所杀。”
“汝为何拔戟杀人?”曹操扭头问道。
典韦脱口而出道,“赵御使当街骂主公。”
“再加条妄议朝政!”言罢,曹操一面将首级交给满宠,一面沉声唤道,“校事卢洪。”
“小臣在。”一个相貌精干的年轻人跨列而出。
与此同时。站在曹操身后的荀彧下意识地皱了皱眉头。所谓“校事”起先是曹操在军中设立的一个低级官职,主要负责监督军纪。统领校事的卢洪、赵达二人皆出身寒门。行事毒辣。以至于曹军将士在私下里都说,“不畏曹公,但畏卢洪;卢洪尚可,赵达杀我。”
在迎天子入许之后,曹操将校事的辑察范围便由军队扩展到了朝廷内外。一时间上至朝廷大员下至斗升小民都成了校事监督的对象。由于充当校事的小吏大多出身低贱,且他们监视的对象明显以朝臣为主。此举在士大夫之中引起了强烈的不满。就连荀彧也认为用小人监督朝臣会扰乱朝政。可曹操显然已对“广布耳目”食髓知味。他不仅用“要能刺举而辩众事,使贤人君子为之。则不能也。昔叔孙通用群盗,良有以也。”来为校事的鱼龙混杂辩护。暗地里更是扩张了校事的规模来加强对朝廷众臣的监视。
此刻耳听曹操当众点名卢洪,荀彧便知曹操刚才那番话不光是在包庇典韦。而是确实掌握了赵彦与张晟勾结的证据。问题是卢洪等人还调查过那些大臣?掌握了多少证据?曹操这次又打算连坐多少人?
且就在荀彧暗自心惊于校事在许都密布的眼线之时,曹操则用果断的口吻向卢洪下令道,“汝将校事所察卷宗交付满令君,助其调查此案。”
“喏。”卢洪抱拳领命后,又转身朝满宠作揖道,“洪才疏学浅,赵彦案还请满令君多加指点。”
饶是满宠在士大夫间享有酷吏之名,这会儿面对堂堂校事刺举,也不敢有丝毫怠慢,赶紧谦逊地拱手还礼。
曹操在为赵彦案定完性之后,这才将目光转向典韦。典韦显然还没闹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依旧跪在地上傻傻地看着曹操。见此情形,曹操暗自在心中苦笑了一下,跟着便轻咳一声,当众宣布道,“都尉典韦,与人争执,错杀大臣,理应重惩。但念其灭贼有功,功过相抵。现贬为步卒,罚俸一年,以儆校尤。”
听罢曹操举重若轻的惩罚,包括曹昂在内的曹军将领纷纷长舒了一口气。典韦本人更是结结实实地朝曹操猛磕了三个响头。不过赵彦的死并不会如此轻易就了结。至少许都的士大夫们不会接受这种颠倒黑白的处理结果。所以曹操在打发走一干文武之后,独将荀彧给留了下来。
对于曹操来说,荀彧不仅是他谋主,同时也是替他联系士林的纽带。无论是与吕布争夺兖州,还是奉天子以令诸侯,亦或是决战袁绍。荀彧总是在曹操最危难的时候,支持他,鼓励他,为他出谋划策,为他指引明路。可今晚曹操却从荀彧眼中第一次看到了名为焦虑的东西。虽然荀彧掩饰得很好。但这骗不了敏锐的曹操。当意识到自己最信任的好友可能正在害怕自己,误会自己,曹操只觉自己的胸口堵得慌。
双方对坐半晌后,曹操率先打破沉寂道,“文若,汝是否以为是孤故意指使典韦杀赵彦?”
荀彧抬头看了看曹操,长叹了口气,“赵彦之死纯属意外。丞相只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荀彧一句“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让曹操心口悬着的石块总算落了下来。却见他展露笑颜道。“知孤者,文若也。卢洪早已握有赵彦通贼书信。孤正打算以此顺藤摸瓜,又怎会派人擅杀赵彦。”
对于曹操的这番解释,荀彧只能说信一大半,质疑一小半。因为以荀彧对赵彦的了解,赵彦根本就不认识张晟。卢洪所谓的证据多半只是赵彦与河北名士非议朝政的书信。可能其中一二个名士牵涉到张晟案,于是便被卢洪等人攀附成了“通贼”。倘若赵彦还活着,仅这点证据最多只能惩处他一人而已。根本谈不上顺藤摸瓜这回事。但现在面对已不能替自己贬驳的赵彦,卢洪等酷吏显然能更容易地网罗罪名攀附更多的大臣。当然荀彧也相信曹操不会蠢到用当街杀人的方式来挑起赵彦案。毕竟这会让曹操丧失法理的至高点。而朝中的大臣也可利用这一点来指责曹操,进而否认卢洪等人的指控。
思虑至此。荀彧不无担忧地向曹操进言道,“赵彦已死。正所谓死无对证。朝中大臣恐怕不会信服丞相如此处置赵彦案。”
“不服也得服!拨乱之政,以刑为先。孤推行变法,富国强兵,岂容清议误国!”曹操的口吻带着浓浓的杀气。他当然知道今晚的处置会在明日的朝堂上引起怎样的震动。但在这件事上曹操并不打算让步,甚至都不想同朝臣磨嘴皮子。
早在十七年前曹操就已经见识过所谓的清议是什么东西。那年曹操在济南国任济南相。济南国有县十余个,各县长吏多依附贵势,贪赃枉法。无所顾忌。曹操之前历任国相皆置之不问。曹操到职后,大力整饬,一下奏免济南八成长吏。整个济南为之震动,贪官污吏纷纷逃窜。曹操本以为自己在济南国的肃贪之举能引来朝中清流的响应,从而一扫朝廷内外的贪腐之风。可当时的儒林认为是宦官和外戚的统治造成了黄巾之乱。上至士大夫下至太学生都主张以清议的手段来打击宦官外戚势力。曹操恰巧有个做宦官的爷爷,结果闹得里外不是人,被政敌挤对得黯然辞官回归乡里。这一呆就是四年。
在隐居乡里的四年间,曹操春夏读书,秋冬弋猎,总算想明白了一个道理。那就是儒家的清议挽回不了朝野间的颓靡之风。大汉需要雷厉风行的法家之术来重振朝纲。昔年商鞅得秦孝公支持,受封大良造执掌军政大权,方能在秦国推行变法富国强兵。那他曹操若想以法家之术兴汉,也必须先获得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利才行。哪怕得不到天子的支持,他曹孟德也要用双手抓住权利。
抱着这一决心,曹操选择了弃文从武。他先是出任西园校尉,后又散尽家财组建义军,经历了十多年血与火的洗礼,才获得今时今日的地位与权利。对曹操来说如今才是他真正大展拳脚的时节,任何胆敢阻挠他变法之人,不论忠奸,不论亲疏,皆杀无赦。
荀彧其实一早就知道曹操崇尚法家,有心在大汉推行变法。而这也是他当初选择辅佐曹操的重要原因。在荀彧看来袁绍、刘表那样的人就算夺取了天下,也不过是桓、灵两帝乱政的延续而已。朝堂依旧腐败,国库依旧空虚,百姓依旧困苦。大汉需要一场变法来洗涤朝野间的污垢。而放眼天下众诸侯,也只有曹操拥有变法的眼界与决心。
然而真当曹操摆出“佛挡杀佛,神挡杀神”的架势要推行变法时,荀彧的内心深处却涌起了一丝恐惧。说到变法世人头一个想到的就是商鞅变法。商鞅变法的富国强兵固然令后人津津乐道,商鞅本人在推行变法时的“疯”与“狂”同样让人印象深刻。以荀彧对曹操的了解,论执着曹操丝毫不输商鞅。至少眼前的赵彦案就让荀彧不由自主地联想到了秦朝的渭水连坐。当年因几个臣工在栎阳集市上毁谤新法,商鞅以连坐之法将那几个臣工连同集市上数百名商贩行人拉到渭水河畔一同处死。据说当时秦人的尸体堆成了小山,连带着整条渭水都被鲜血染红。显然曹操也想利用赵彦案为变法杀人立威。只是这样做对大汉来说真是福吗?
荀彧不否认以法家之术变法能让大汉迅速变强。可变强之后呢?继续任用小人酷吏?对百姓苛以重刑?那与当年的暴秦国又有何不同。在期盼大汉重生与害怕大汉重蹈暴秦覆辙的矛盾中,荀彧打心底里希望曹操在变法的问题上能更谨慎一些。不过他也知仅曹操不会因秦朝二代而亡,而放松对变法的推行。于是荀彧决定换个角度来规劝曹操,“丞相明鉴,而今天下未定,丞相若因强行推行新法而与朝廷交恶,岂不是让其他诸侯坐收渔翁之利?”
“天下未平又如何。当年商鞅变法之时,天下不也四分五裂。”曹操说到这儿,反倒是饶有兴致地向荀彧反问道,“文若,汝倒是说说,何人是渔翁?刘表乎?刘备乎?孙策乎?蔡吉乎?如何坐收渔翁之利?与朝中大臣勾结乎?”
荀彧见曹操像是吃了秤砣铁了心般要力排众议实施变法,不禁急道,“丞相……”
曹操却抬手打断了荀彧的话头,昂首傲然道,“若是如此,孤就在许都等着他们勾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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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便说两句:
谈起三国大家想到的总是武将的单挑,谋士的智斗。其实变法也是三国的重要组成部分。特别是曹魏的变法,对后来的两晋南北朝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并且如果不谈变法,也就无法解释清楚曹操许多矛盾的所作所为。所以柳丁一直觉得曹操作为政治家的层次与眼光高于同时代的诸侯和谋臣。那个,武侯粉见谅。道德神马滴~真心不能拿到治国层面上来谈。一祭出道德大棒的话,那从商鞅到张居正就都要划归“奸臣”了~~~魏武、本朝太祖等更是“反人类”滴干活~~~
第十七节 君臣离心
“曹操欺人太甚!”哗啦一声,摆满笔墨纸砚的御案再次成为了刘协发泄的对像,被一骨脑儿地掀翻在地。唬得在场的内侍个个噤若寒战,大气都不敢多喘一声。可绕是如此刘协也没放过这些奴才,却见他抬手指着众内侍的鼻子大声喝斥,“尔等皆是曹操耳目!滚!都给朕滚!”
话说典韦昨日当街杀赵彦是在傍晚时份,身为天子的刘协却直到今早才得知赵彦的死讯。可谁知还未等刘协从赵彦横死的消息中缓过劲来,许令满宠就已抢先一步在早朝上上奏赵彦一案。相比两眼一抹黑的刘协,曹操一党显然是有备而来。满宠在朝堂上出示了赵彦与所谓张晟一党暗通的书信,以及赵府车夫的口供,用以证明赵彦意图谋反。于是乎,原本的遇害者转眼成了叛国谋逆,一场杀人案变成了逆反案。
起先,刘协坐在龙坐上看着满宠将所谓的证据一一出示,心里还一阵冷笑,认为如此颠倒黑白的把戏只是傻子才会相信。然而事实却证明在朝堂上站着的绝大多数都是“傻子”。少数的“聪明”人不仅官小言轻,且缺乏准备,三言两语间就被满宠以强有力的证据给顶了回去。甚至当刘协打算亲自上阵,质问曹操典韦当街杀人是怎么回事时,堂下的吴硕竟向他摇头使了个眼色,要他不要深究此事。就连一向与曹操不合的董承也意外地从头到尾没有支声。直到此时刘协才意识到朝堂上其实只有一个傻子,那就是他这个大汉天子。
明白了这一点的刘协,只觉自己经历了一场登基以来最为屈辱的早朝。早年董卓专政之时,刘协还能借口自己年幼。哪怕是流亡关中,在破庙被匈奴兵围观上朝,刘协也可用胡人不懂规矩来自我安慰。现在的刘协已经成年,曹操也不是不懂礼法的蛮夷。可曹操不仅不敬畏他这个真命天子,还冤杀大臣当众指鹿为马。于是不等早朝结束,刘协便豁然起身拂袖而去。
中途退朝固然是向曹操示了威。可刘协在路上却越想越郁闷,越想越心惊。一直以来刘协都认皇宫大内已被他打造得如铁桶一般牢固。因为趁着曹操外出征战的两年时间里,刘协在皇宫大内安排了不少心腹在身边供事。可谁曾想昨晚竟没一个人来告诉他赵彦的死讯,甚至连半点风声都没有透露。由此可见眼下的皇宫确实是个铁桶,但不是保护刘协的铁桶,而是曹操拿来关他这个天子的铁桶。更为重要的是,既然曹操能封锁消息,那他也就能打探消息。想到这自己这一年多来在皇宫说过的一些话。见过的一些人,刘协只觉头皮一阵发麻。在又骇又恼之下,他一回到宫中就直接拿侍奉左右的内侍撒了口恶气。
天子都叫滚了,一干奴才又怎敢不从。仅一眨眼的功夫,殿内的内侍就抱头鼠窜着散了个干净。而赶走内侍的刘协则像是被抽干力气一般,一屁股颓然地跌坐在了地上。见此情形一旁的吴硕赶紧上前想要搀扶起刘协,却被后者赌气地一把甩开,“朕不用扶!汝去告诉曹操,朕现在就退位让贤!这龙榻谁爱坐谁坐!”
刘协这一吼让在场的吴硕与董承都吓了一跳。却见两人当即双腿一曲跪地劝谏道,“陛下息怒!此等诛心之言万不可说出口!”“是啊。小心隔墙有耳!”
“隔墙有耳?隔墙有耳又如何!朕该说的都说了,不该说的也说了。还怕被曹操听去了?”刘协惨笑一声道。
吴硕与董承听刘协这么一说。也不由自主地各自吓出了一身冷汗。相比身处深宫大内的刘协,吴硕与董承大约是在入夜时分从家仆口中得知赵彦死讯。但就算他两消息比刘协灵通,面对满街戒严的曹兵,依旧只能躲在府中一夜到天亮,更不用说互相通气谋划对策了。加之又有董卓暴政的前车之鉴,所以先前在朝堂之上吴、董二人都没有出面反对曹操。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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