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道役绝非凡人。
击落催命符的半截灰香，应该就是这老人说发。这香是普通的香，并非稀世的法器，却轻易瓦解了欧阳璋的全部攻势。
想到这，刚待上前行礼致谢，就听后面的欧阳璋道：“你即道法这么高明，却为何要躲在这山里这么多年，连云台观祖庭也不敢回去？”
那盘腿的道役丝毫不恼，仍淡淡的说：“师弟，这么多年，你还是不能明白祖师爷‘万法皆俱于一心，心若寂然不动，自得太极之体’的精要；眼里都是物役。”
师弟？
众人一片莫名：这道役怎么会和欧阳璋是同门？业内没有人了解欧阳璋的师承来历，可这盘腿道人，明显是道家正门出身，二人怎么会是师兄弟关系？
欧阳璋笑道：“你即没有为物所役，干嘛不把那几颗老骨头交给我？免得东躲西藏！”
盘腿道人闻言脸上怒容一现、双目如电，直视欧阳璋；旋又归于平静，几无表情地看着
欧阳璋说：“师傅对你恩同再造，你为了修炼不世邪法，竟然要打他坐化后舍利的主意……”
欧阳璋忽凄厉笑道：“恩同再造？！我这一生，都毁在你们三个杂毛身上！你竟还如此不知羞耻、大言不惭！”
这几句话，把旁人听得俱是云里雾里，似乎欧阳璋与他的师门有深仇大恨，但最后打师傅坐化后舍利的主意，几乎已非人所为的行径。
可那盘坐的道人却一副愧色：“对不起你的人，是我；并不是师傅他老人家！”
又神色一肃：“师傅救你出苦海、引你入道门，否则你终生是一个流落江湖、衣不裹体的乞丐，你难道……一点感激之情都没有吗？”
“哈哈哈哈”，锦衣玉丐欧阳璋仰天大笑，笑声里却充满着悲伧：“感激！如果不是他教出那等徒弟，我本来就有机会锦衣玉食，要他什么再造？！”
言毕双眼紧紧盯着盘腿道人，脸上隐隐有着泪痕。
盘腿老人忽无尽萧索地对众人道：“众位就此去吧，这里的事，已和众位无关。”
皇甫枫流赶紧上前，双手一合、左掌盖在右掌之上，双手虎口相交，行了已个道礼，口中躬身道：“晚辈皇甫枫流，感谢老前辈的救命之恩！请教老前辈道号？”
画疯插口道：“请教前辈，是否就是‘五行方外九道人’中的拐道人半生道长？”
那盘腿道人尚未回答，欧阳璋却抢言道：“不错！他就是做了半辈子骗子、又装了半辈子好人的半生杂毛！”
这话语极其不敬，被称为半生道长的拐道人依旧丝毫不恼，眼里却愧色更浓！
他并不搭理欧阳璋，却对皇甫枫流道：“凡事只有机缘，这事由老道而起，自应该由老道而终；各位不需挂怀，天色不早，想来各位大事未了，还是早点下山去吧。”
皇甫枫流等人均大感疑惑。下山去寻访茶迷的踪迹，当然是要务；可就这样离去，又似乎有哪里不妥。
正踯躅间，欧阳璋怪笑道：“刚刚不还说什么‘道法存乎一心’么？是不是要揭开你们清微派的丑事，就急急的赶人下山？”
清微派！
道家古老宗派之一。
是道教符箓三宗的分支。自汉后期，道教主要分丹鼎系和符箓系；丹鼎又分内丹和外丹，赫赫有名的全真教，就是内丹系的代表；而茅山道和正一，就是符箓系的代表。
符箓三宗里，画疯所在的灵宝派不修雷法，故符箓最纯；龙虎正一重斋醮、符箓，可以在家修行，后也兼修雷法——正一雷法的威名，在江南一带甚为响亮；而上清派茅山宗，即修“上乘道法”，又以符箓与雷法结合，所谓的“茅山法术”大部即为上清雷法。
而符箓三宗里也唯有上清派，同时名列四大雷法门派之一。今天人们一说驱邪就会想到“茅山道士”，和这茅山宗同时名列三宗四雷不无关系。
而与于雨道人所在的神霄派雷法、上清雷法，和天心派天心雷法齐名并称四大雷法的，就是这清微派的清微雷法！
这拐道人半生道长，显然是清微派的传人。
但他为何要取道号“半生”？
恶名远扬的锦衣玉丐欧阳璋，难道也是清微门下弟子？
第112章 恩人罪人
欧阳璋那架势，显然是不想让众人离开。
皇甫枫流恍然大悟，原来那炉内香灰，就是被半生道长的清微雷法所激荡、一举冲破了欧阳璋的漫天黄纸。
那击落催命符的焚香，是拐道人行雷时的令香！所以才有那么大的威力！
清微雷法。
在四大雷法中，清微一门极其讲究内丹的修炼；拐道人以香运雷，几乎臻入化境了。因为清微内丹，分为炼精、气、神三段，炼神成气，又叫“炼形”。但一般施用清微雷法，虽不一定要“登坛作用之繁琐”，但还是需要配合道场的变神、炼度等科仪。再以“三五四合”行雷法之“剑诀”。
可是这半生道长，就这样随随便便的打坐在破旧道院之中，以一心清微祈祷之妙，就行了五火雷之中的“霹雳火”，实再让皇甫枫流大开眼界。
在一旁的画疯也心中暗暗佩服不已。
清微派曾分为九支，如武当清微支、正一清微支等后化入正一的几支；但画疯知道，半生道长的师门，却是清微本支：四川青城山清微派。
因为光大清微门的第十代宗师、曾被皇家封为“雷渊广福普化真人”的黄舜申真人，得第九代宗师南毕道授雷法于青城。黄舜申真人后以雷法名动京城，清微门也传遍四海。但本山嫡传的一支，就是青城支！
青城支的清微雷法，与茅山术齐名。
从刚才的情况看，锦衣玉丐根本不是这拐道人的对手；他们似乎应该听道长的，尽快下山、继续寻找茶迷——地劫门越是重视，越显得这件事的重要。何况这好像是别人的家务事，外人在场似乎不好。
古国平首先有点犹豫。他虽不能明确刚才皇甫枫流有多危险，但他看得出锦衣玉丐绝非善类，应该及时控制起来。可是那端坐的老道似乎不是这个意思，他也没看出皇甫枫流有这个意思。
于是他把目光转向皇甫枫流。
皇甫枫流也在犹豫，不知为什么，他觉得这时不应该离去。
他说不出原因，也许只因为拐道人眼里的疲惫和厌倦。
是什么样的隐情，让这成名已久的前辈高人甘愿躲在这山里，充为道役？
旁边刚刚吓傻了的蓝衣看观“道人”又惊呆了。他本是山下的茶农，却不喜在田间操劳，通过关系谋了这看观的差事。为了向香客兜售香火，粗粗了解过这清微洞真观属于清微道派。
在当地道教协会来视察的时候，他也只鳞片爪地听到当世清微派高人——就是失踪已久之“半生道长”的名号。不知道有多少次，他用这“半生道长”的名头诈骗钱财。
有好几次他那样做的时候，这个常常被他呵斥、指责的拐腿道役就在远远地在一旁，一拐一拐的扫着地、或除着院里的杂草……
谁曾想，这老家伙就是半生道长……
前面被吓得坐在地上的他挪动身体想溜之大吉，却怎么样也动不了。
端坐在台阶之上的半生道人一声叹息，锦衣玉丐却一直看着他，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要说丑事，只是老道的丑事，与清微派却并无关系！”
半生轻颂一声道号，对众人道：“这件事，已在老道心里愧疚了四十年，也好，今天当着众位的面，做一个了断！你们可知我为何道号要叫‘半生’？又为何要在这观内充了十年杂役？”
皇甫枫流这才知道，这清微派当世顶尖高人之一的半生道长，竟在这里做了十年苦役。所谓“道不问岁”，他不能开口问半生道长的年纪，但以其形容和成名的时间来看，起码也六十之上了。那恶名远播的欧阳先生，应该也有五十岁左右。
十年。
十年生死两茫茫。
这十年是天下道教重新兴旺发展的十年，无数道观兴起。当然，泥沙俱下，也有不少欺世盗名之徒横空而出。
可这真正的高人，却在这里做了十年的苦役。
皇甫枫流听到十年这个词，心就没来由一紧。
半生道长却缓缓地闭起了双眼，径自道：“老道之所以道号‘半生’，是因为自己有小半辈子与**无异。那时生活艰苦，我又因成份不好而备受歧视，于是流落在外，被下九流的人所引，经常赶一些伤天害理的勾当来维持生计……”
他也不睁眼，却准确的指向那在地上想退又挪动不了步伐的蓝衣“道人”：“就像他一样，为了不劳而获，欺瞒一些心诚的善良信众”，说到这里，他收回了手，摇了摇头：“其实我还不如他——他虽以道法之名欺诈，却只是骗点小钱，弄点酒喝、再养养那些来路不正经的女人，虽有伤阴鸷却总还不算罪大恶极……但我当年，骗的都是人家救命的钱，是把别人往绝路上逼！”
这番话让在场之人无不动容。
没想到，道家高人，五行方外九道人之一的拐道人半生道长，竟有这样的过去！
皇甫枫流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这事和欧阳璋有何关系？当年他父亲被江相派所骗，但看年纪半生和欧阳璋相差不过十余岁，半生道长不大会是那“算命先生”，更不可能是请来的师傅。
而仍坐在地上的蓝衣假道人，闻言张大了嘴巴，又是惶恐，又是奇怪。
欧阳璋却胸膛起伏，显然在极力控制情绪。
画疯也是道门中人，今日方知还有如此隐秘的事，开口问道：“那半生前辈又是如何进入清微门下……这清微——”
半生摇了摇头：“我愧为清微弟子，师傅收我，只是看我天良未灭，留我在观里充作苦工劳役赎罪罢了。”
“可是……”画疯不理解，一个杂役，怎么可能受传如此精微的雷法？
“可你最后还是成了入室弟子，却把我逐出了门墙！你这一生，前半辈子害我成为孤儿乞丐、后半辈子害我不容师门，你的名字真不该叫半生，你简直，是畜生！！”欧阳璋恨意愈浓。
他的功力明显在半生道人之下，而且在行业内行走多年早已圆滑世故，竟敢这样侮辱半生道长，皇甫枫流觉得似乎哪里不对头。
半生道长闭着的双目渗出几滴老泪：“是！当年是我和别人一起，骗走了你母亲的钱财，虽然我不是主谋，却最后害的师弟成为乞丐，你骂我，自是应当！”
原来这半生道长所言他曾伤天害理，并不是曾加入无所不用其极的江相派；而是做了到处拐骗路人钱财的骗子。可那时候并不富裕，你夺了人的盘缠，真可能断了别人的身家性命！
那欧阳璋泣愤道：“骂你？！可怜我母亲带着弱小的我，背景离乡孤苦无依，再被骗去了全部盘缠，焦急之下又丢失了孩子，最后竟不知所终！你这杂毛，我恨不得把你剜心碎骨！何止要骂你！！”
半生道长点头道：“今天这事我终于说了出来，欧阳师弟，你意欲留下他们，无非是想借他们的口，让老道去了之后也背个罪恶的名声。如此你心愿已了，我们的事，我们自己了结，让他们去吧。”
说罢也不睁眼，一手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欧阳璋侧身看着众人，真微微让开了道路。
众人都看着皇甫枫流。
本来这欧阳璋恶贯满盈，又曾刚袭击皇甫枫流，是众人的敌人；
半生道长出手相救，是皇甫枫流的救命恩人。
可转瞬之间，敌人变成了可怜人；救命恩人，却成了罪人。
画疯一跺脚，道：“走……”
皇甫枫流却摇了摇头。
第113章 四十年来恩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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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画疯心里也有疑惑。
比如曾经的骗子，怎么成了道门高人？
而孤苦无依的欧阳璋，怎么又成了人神共愤的魔头？
但他觉得现在更紧急的是下山，继续寻找地劫门人的踪迹——连锦衣玉丐都出动了，不知道地劫门还来了多少人，越晚找到茶迷，形势对我方越不利。
沈君忧也不想走，是想听完后面的故事。说话说一半，总让人难受。
但皇甫枫流不走却不是这个原因。
夕阳西下，霞光漫天。武夷山的黄昏，本是一绝。可这清微洞真观里的众人都没有心情欣赏晚霞。
半生却对仍在地上的蓝衣守观人道：“本一，你也下山去吧——这些年，你违反不少道门清规，我却一直不揭穿你，一是念在你起码对母亲还算孝顺；二来当年我也误入歧途，终得师傅教化才痛悟前非，本想慢慢感化与你。今天看来，我们缘份尽了——这观，你也不用再回来了，请他们派个真正的道士来守护吧！”
那“本一”闻言这才呆呆的立起，张大着嘴、瞪大了眼，忽跪下磕了三个头，转身跌跌撞撞的出去了。
皇甫枫流却问道：“请问半生前辈，那你们怎么又是入得清微门下，又怎么到今天这样？”
欧阳璋狞笑道：“你倒是很八卦！也好，让你知道这清微门下都是什么人！那装神弄鬼哄骗我父亲而被识穿的江相派老千，本就是这老杂毛的师兄，那个死掉的老东西的弃徒。”
青城派上一代宗主宜真真人，曾是西南道教的领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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