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璋的眼睛已血红,声音却已在颤抖。但他仍在努力让自己平静。
因为他几乎“仇人”的关注下长大;因为他知道,这当口,平心静气极为重要。
所以倒下去的欧阳璋,几乎是最谦和的欧阳璋,你如果不看他的眼睛,都感觉不到他话语里的怒气,甚至会以为他的颤抖,是因为恐惧:
“你怎么……会、清微道法?!”
皇甫枫流看着他,眼里透出复杂的神色。有愤怒、更有怜悯,还有许多的犹豫。
他在犹豫什么?
如果说欧阳璋的这句话,让在场的画疯非常吃惊的话,后面有一个人的一句话,就让全部的人都震惊了。
甚至全部吓了一跳。
除了皇甫枫流只略一躬身,却依然平静。
那声音道:“是我告诉他的!”
半生道长!
被欧阳璋处心积虑偷袭的拐道人半生道长,居然满脸血污的站了起来。
这下不要说连画疯都被吓了一跳,沈君忧和应双儿几乎就要尖叫了。
而欧阳璋从眼神到声音,只剩下一种情绪:恐怖。
“你……是人是鬼?!”
却见半生道长用手在脸上一抹,那插在他脸上的道须尽数脱落,留下麻子般的血点,双眼也是充满了血丝。
“我当然是人!师傅当前仙去前,早已算到我有此劫,吩咐我若二十年后再见你,必要闭着双眼。我本来以为师傅是怕我看到你,不忍出手;今天我才明白,师傅早算到你会暗算我!”
欧阳璋哀号一声:“师傅!!”
半生道:“所以我一见你,就记起师傅的话;最后虽被你诈开了眼,但却未停止用功法护身——师弟,你虽能击伤我,却还是杀不了我!”
此刻闭上眼睛的已经是欧阳璋了。
没想到啊没想到,费了几十年心血,却仍抵不过师傅临死前的心动一算!
这一刻,他甚至连恨都忘记了。
只有一个念头:这样的人生,生而何益?
半生却转头对皇甫枫流说:“你很好!当机立断,又胆大心细,学识过人、而且宅心仁厚!将来的风水大师里,会有你!”
欧阳璋闭着眼道:“好!你们都好!师兄更是好!明明没有事,却诈死让旁人来废了我道法,这样,可以让你少些内疚是么?”
半生道长看着倒在地上的欧阳璋,欲言又止。
皇甫枫流开头道:“你错了——半生道长虽然能幸而不死,但的确受了不轻的伤!所以他暂时无法运功压制你,只好用清微胎息**装死,以免遭你毒手……在我扶他的时候,他对我说了五个字:命门在丹田!”
命门在丹田!
显然是说欧阳璋催命符法的命门在丹田。可是常人一般认为的丹田,都是下丹田腹部。只有真正知道中医气理、明白道家功法的人,才知道丹田分为上、中、下三处。
——如果单攻向下丹田,断难得手;而且那就是表示皇甫枫流没能在须臾之间,领会清微秘法的精要!
精气神,本为一体!
击三而破一,本是兵法和道法的合成。
所以半生道长才会说皇甫枫流“学识过人”!
画疯、丐欧阳和半生道长当下都不由想,这年轻人,当真是了不得。
只是心境大为不同。
不过下半生道长却摇了摇头说:“也不尽然,其实老道本有死志,如此我不欠他、他不欠我,岂不甚好?可是他强留下你们,我知道如果我真的去了,你们也定要遭其毒手,那老道的罪孽,又深了一重!”
皇甫枫流一惊:怪不得当时看到半生道长眼里浓浓的倦怠之意!
要不是他们留了下来,他真可能以身饲虎了!
躺在地上的欧阳璋却是一阵感叹:如果不强留下众人,这半生真会任自己下手?
自己机关算尽,反害了自己失去功法?
他虽有些不信,却更加觉得茫然无适——命运,到底要和他开多少玩笑?!
已经靠过来了的应双儿插口道:“要杀人的是他,怎么会增加你的罪孽?”
“欧阳师弟变成这样,都是老道和未了师兄所至,师兄早就以死赎罪——如果再让他害人,岂不是加重老道的罪孽?”
“道长也错了。”
说这话的是皇甫枫流。
他说欧阳璋错了,连欧阳璋本人也理解了;
可他突然说救了他两次的半生道长也错了,就连半生自己也理解不了。
大家都看着皇甫枫流。
皇甫枫流看了看地下的欧阳璋,又看了眼脸上血流虽止却依然有不少血点的半生道长重复了一句:“你们都错了。”
第118章 命运
“你们都错了,因为你们都没有真正理解宜真道长的苦心!”
“或者说,你们没有真正理解‘命运’这两个字。”
皇甫枫流再说完这句话,连地下的欧阳璋也睁开了眼睛。
那眼神中仍有着浓浓的恨意,却加了更多的愤慨和疑惑。
命运!
欧阳璋几乎要苦笑起来。他本是公子哥的命,却行了乞丐的运,这,不都是拜清微门几人所赐?
还是真的只能怪命运?
半生只淡淡的盯着皇甫枫流,等着他的下文。
皇甫枫流转身拱手对那三清殿中的道像一礼,方转回来对众人道:“命,原指人的命盘,包括了人出生时的时辰八字、天时地利和家庭环境——这,人本无法更改;”
“而运,原是指天上星斗的每二十年一变的三元九运;这时天运,人力也无法更改;”
“但对人而言,还有大运和小运和岁运。所谓小运,是之人出生之后,起大运之前,每一年的运程;而岁运,就是俗称的流年;但决定人一生关键的,是大运的走势。”
画疯、半生和欧阳璋,都是道门中人;灵宝派也会为人占算,却不大用到命理之数;清微派以内丹和雷法著称,基本对命理持半反对态度。
但他们起码都知道皇甫枫流所的基本术语。
却不明白他说这些的意思。所以半生道长问道:“那又如何?”
“大运在人,本是指人每十年的一个大运;人之大运名合天干地支之数,实究阴阳五行之理;一般每两个相近的大运,其天干的五行基本一致,只是一阴一阳而已……合起来正合天道之一大运……”
欧阳璋本来极为疑惑,可听皇甫枫流淡淡的叙说,不由恨意又起,故而嘲讽道;“你准备教我们算命不成?”
皇甫枫流慎重的摇了摇头:
“命为先天,运是后天;命是注定,如人的出生、父母、性别;运其实是在不同时期人所做的不同选择。”
“比如司马迁出生史家是命、生在武帝一朝是命,可为李陵说情却是运!是他自己的选择!而遭遇宫刑后太史公坚强不息、愤著史记更是他自己的选择!这才是运!”
“又比如因缘,遇见某人是命,但通过双方的努力携手白头则是运。古贤人所传命理之言,不是教人放手由天;而是要我们由此审时度势、自強不息!”
“这才是命运!”
沈君忧好奇道:“可是……这欧阳、他遇见这几位师兄,并不是他的选择啊!”
皇甫枫流点了点头:“可是,这是他父母的选择;而且后来他的所为,更是他自己的选择!”
他看了一眼欧阳璋,道:“晚辈无意冒犯前辈先人,但为何老欧阳先生当年要请未了大师上门,而受骗上当?”
“欧阳先生出生时的命盘本不错,那‘算命先生’以你抓周之象蛊惑贵先翁,本无多少道理可言,可未了道长当年说你父亲的话,却并非完全没有道理!”
欧阳璋闻言心里又是一恨,若功力未失,早一巴掌打上去了!
皇甫枫流却继续道:
“所谓一命二运三风水,意思是命为格局、运为气势,而风水,却对命局气运有调理之效!”
“可惜常人理解风水,粗浅的就是算命和阴阳先生,或者请点法器、摆放神位;高超的知道要调理阴宅、阳宅收山川河岳之灵气,趋吉避凶,却往往忘记了最根本的东西!”皇甫枫流慨然道。
“那你说,最基本的是什么?”应双儿似乎对风水这个话题很有兴趣。
皇甫枫流看了她一眼,又道:“福报!”
“影响风水的,自然有山河大地之形势,日月星辰之灵秀,但基本的,却是人的福报!”
“所谓修善积德,才是第一风水!你看那些豪门大户,爆得钱财后又是风水局、又是请大师,可为何终难逃命运捉弄?因为后天之风水,必须和先天之风水结合,不然,就是神仙也帮不了你!”
“那些大师未必不知道这道理,但即有人出润金相请,也就姑往一试——这些看似让大师们俯首帖耳的人物,不过做了大师的试验品罢了;”
“——当然,要是碰到的是骗子,那些风水局就更荒诞不经了……就像当年身在江相派的未了道长一样,不过利用人不行善因又想求得善果的心理来行骗罢了!”
画疯道:“你的意思是,这丐先生的命虽好,但他父亲的作为影响了自己的风水福报,最后改了他的运?!”
皇甫枫流略摇了摇头:“也不能完全由此而说,毕竟报应之事无法捉摸——欧阳前辈之运里有乞丐之像,却不是主像;故一般风水师看不出,也化解不了;但若其父早做防备,就算家财散尽,也未必会让他真成乞丐!而且,真正的运,本是欧阳先生自己造成的!”
欧阳璋一阵狂笑:“一派胡言,江湖骗子的话你倒是熟悉!怎么又成了我自己造成了?”
皇甫枫流正色道:
“命乃天定,运在人为!你即不信命,又不自求好运!本来入得清微门下、得拜不世出的高人宜真真人为师,几乎可以称作因祸得福!就算不能完全放下冤仇,但潜心修炼也不难成为一代名士——报仇之心,谈不上对错,可你选择了残害旁人性命的修炼功法,被逐出师门,这不是你自己的选择么?”
“你若不以此法求报仇怨,也不至于不能在江湖中立足——何况,你看今天,你若不是费尽心机想杀拐道长,你不用刻意留下我们,而认命的半生道长或许自甘送命与你手——起码,以半生道长的修为,就算应付你,也未必要像晚辈一样全力一击,又怎么散去你的功法?”
“你若不是想赶尽杀绝,又怎会到今天这番田地?”
这一番话说下来,欧阳璋虽脸上仍是不服之色,可心里,却的确泛起嘀咕来;难道……我真的错了?
不是命运弄我,是我误此生?
半生道长却问:“那小先生又说老道错了,是为何意?”
本来以半生道长的辈分和地位,比皇甫枫流高出不知多少,听他一番丝丝入理又正气凛然的话下来,不由也称呼他为“先生”。
皇甫枫流却不敢怠慢:“晚辈不敢!道长早年穷寒,是命;选择入骗人之邪道,仍是运!”
半生微微点头。
皇甫枫流又道:“可后来道长得宜真真人教诲,不仅尽改前非,甚至连师弟的故意加害也能心安理得的接受;应该说,道长年轻时虽有错,可已用了半生来赎罪!道长已尽力在修改自己的运了。”
半生没有言语,画疯却略略点了一下头。
皇甫枫流又道:“宜真真人留几位在山上,本就想以天杰地灵之青城山和清微派的千年道化,改变各位的运,能由恶入善。”
这下连半生道长也不由点了一下头。
皇甫枫流又道:“可是道长心虽向善,却总记得自己当年的恶,由此姑息师弟为祸人间,难道不是错了?”
“今日若不是道长心存善念,护卫晚辈等,想必已甘心去了——这亦是道长选择的运;可是道长是否有想过,如果晚辈等真的前面下山,道长与师弟恩怨尽消,可是当年宜真真人留各位在山上的本意!”
半生道长汗水涔涔而下!失声道:“当然不是!”
皇甫枫流点头道:“自然,若真人当年要让欧阳前辈报仇,何必明言,让他害了你便了——想来欧阳前辈必感激不尽,却也未必会走上魔道——那道长今天这么做,不是完全违背了先师的愿望?这选择的,又是什么运?”
说完这句,皇甫枫流停住没有说话。
却觉得自己后颊背汗都冒了出来。
为不让救了自己两次的半生道长再有死志,他滔滔不绝说了这么多话,以前想到过的、没想到过的,他都说了。
至于有没有用,他没有把握。
而画疯等人终于知道他前面不肯离去的缘由了。
滴水之恩,自当涌泉相报,何况救命之恩?
半生道长年轻时虽有错,可他已用了半生来赎罪。
甚至在隐忍苦行十年之后,准备用自己的命来赎罪!他有再大的过错,如今也抵消了!
黄昏已过,夜幕开始深沉,天上出现几点明星。半生道长仰天长叹一声,向皇甫枫流作了深深一稽首。
“多谢皇甫道友点拨!老道有一不情之请,望各位答应!”
第119 章堂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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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甫枫流看了一眼躺在地上的欧阳璋——他明白拐道人半生道长的意思。
心中暗叹一口气,转向古国平道:“古兄,能否讨个商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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