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根本便顾不上去看目瞪口呆的大风,感恩戴德的鬼将,我所有的心神,全在那个人身上,一身雪白长衣地立在鬼影幢幢之间,更显得丰神俊朗,温雅高洁。
一抹微笑在他唇边,超尘脱俗。
“无咎……”
我的手脚冰凉,泪水盈眶,只恨不能扑进他怀中,可那微笑虽然是无咎的微笑,他眼里却怎也找不着无咎看我时那种深入骨髓的怜爱。正犹豫间,耳边听得那些魂兵纷纷跪倒,鬼将行了个大礼道,“多谢孟婆大人援手。”
那无咎摆摆手,对我和大风道,“你既唤我做无咎,想必便是无咎的文梦。你呢?紫魄火如此霸道,多半是只修为高深的凤凰或是鸾鸟?若不是南方七宿无恙,你这修为,我几乎要当你是朱雀了。来吧,来吧,既然来了便是有缘,过来喝喝茶。”
孟婆用的似乎不是咫尺天涯,我只觉得眼前一花,转眼间便到了一处所在。这地方像极了无咎的洞府,几案草席荀草**,甚至那面照不出人影的大镜。我这才想起来,很奇怪的,我用阴阳二气诀所幻化的无咎洞府怎的从来不曾有过那面大镜?
正想着,孟婆已然拿出茶来,给我和大风各倒了一盏。茶香诡异,既香得如同馥桂雅兰,却又如酒香般清冽,如佛香般缥缈,甚至,如**般,决绝。然而,待得我凝神细闻时,这茶却又闻不出丝毫的味道。平淡如水。
“你……是孟婆?”
“不错,我不是你的无咎。”
我默默地望眷他,难怪无咎说,每个人见到的孟婆都是他心目中的模样,从不曾有人见过孟婆的本来面目。而无咎和飞扬在这里都曾经见到了我,我的昆仑法身。
“无咎这一次从你这里过,看到的你,也是我吗?”我低低开口,心下却怕极了孟婆会笑着摇头。
而他,竟然真的摇头,“无咎这一次并不曾从我这里过。”
我吃了一惊,“为何?”
“无咎是度天魔大劫不成而魂魄消散,故而直接往生,根本不需要喝孟婆茶。既然连魂魄都不曾剩下,又哪里还会有前世的记忆?元神里只会有他种下的所有待结果之因,还有他曾经的执着。下一世他会有新的魂魄,而那个魂魄不可能记得你。”孟婆的笑容如无咎一般缥缈,看得我心头大痛,“除非他对你的执着足够刻入元神,他虽然不记得你,却依然会去找你,若他有足够的修为和精神力量,能唤起元神里生生世世的执着,终会有想起你来的一天。否则……”
“否则如何?”
“否则?”孟婆的笑容也如无咎一般淡然,“否则他便是他自己,根本不是你的无咎,他不记得你,也不在乎你。于是你便会痛苦,因为,你记得你们所有的恩爱,而他却对你视若路人。”
说罢,孟婆将手中那盏茶递了给我,茶液忽而混浊忽而清澈,如尘世际遇般起伏不定,“文梦,喝了这杯茶,你便可以忘了他。若你们真是天意注定的眷属,天意自会将你们联到一起,若天意注定你们终不能相守,你又何苦记得他,去自己折磨自己?”
第四十七章 三生石 韩逸
我茫然地接过孟婆递来的茶,却望向大风,“大风,你说,我该不该喝这茶?”
大风沉默好久,方才答道,“为了你好,我宁可你喝,为了无咎,我却不想让你忘了他。只是……,猫儿,我跟无咎已是上千年的交情,情同手足,我知道他若还在,只怕也愿意你喝下这杯茶之后再不用受相思之苦,他从来最见不得的,便是你的伤痛。”
我笑了笑,将那茶递回孟婆。
“所以,孟婆,我不会喝这茶。就算无咎忘了我,哪怕回忆再痛苦,我也要记得他。更何况,”我眼前渐渐迷蒙起来,“无咎**,要我去找他,他也会来找我。”
我定定神,坦然地对孟婆道,“孟婆,所以,我们来找你,便是想向你打听一下无咎现在何处。”
孟婆摇头道,“有魂魄方有命书,才知轮回去处。无咎只有元神并无魂魄,因此,这天下并无人知他去了哪道轮回。”
“我明白,所以,我不曾去司命那里查命书,也不曾去阎罗殿查生死簿,孟婆,我来求你,是为了三生石。”
孟婆似乎一点都不意外,笑道,“三生石?你想用三生石看因果还是看姻缘?你想用它来找无咎吧?找到他,他也不再记得你,甚至他可能已然有了家室,你何苦去寻一个伤心?”
我低下头,无咎有了家室?哦,如此也好,重宁之事我本已对不住无咎,无咎有了家室,我便等他下一世罢。有了魂魄,下一世却只要查命书便罢。他若真是世世都想不起我来,我……,我便是能时不时地看看他也是好的,只要能看到他过得好,这就够了吧?
抬起头来,我坚定地对孟婆道,“是,我要找无咎。”
孟婆拂袖而起,周遭的一切开始和他一起变得如雾般模糊,“既是如此,你可以回去了。很多年前,无咎也说了同样的话,他答应了我一个条件,而我则已经把三生石给了他。”
我大为诧异,急急追问,“三生石在无咎那里?无咎又答应了你什么条件?”
孟婆那几乎和无咎一模一样的身影已经完全融入了雾中,他的话音隐隐约约,“无咎答应我们的事已经做完。三生石一直便在他那里,刚才还在你的眼前……不要太过相信你的六根六识,比如眼,你总是看见你想看的东西,却不是所有东西你都能看见,眼根障人,你看见的东西也不一定真实不虚……须知,色不异空,空不异色……”
等孟婆的声音终至细不可闻时,迷雾散去,我和大风竟仍然坐在枉死城前。远处,奈河的水在低低呜咽。
“色不异空,空不异色?”我蹙眉道,“孟婆是神界之人吧?为何却说些佛宗的话?”
大风神色复杂地回答,“有传言道孟婆乃是佛宗弟子,却因六根不净的某些缘由进了神界,后来不知为何,他又离开神界而来了鬼界。”
我心中一动,“无咎答应孟婆的条件,可便是那佛宗经卷的天魔大劫?”
大风摇摇头,“我哪里知道。猫儿,他说三生石在无咎那里?刚才还在你眼前?”
刚才不就是在无咎的洞府吗?什么在我眼前?
我突然恍然大悟,那面镜子,那面被无咎随随便便地扔在角落里从来都照不出人影的大镜!难怪我的阴阳二气诀幻不出它来,因为我自以为我看到的是镜,但它却是三生石,难怪孟婆能幻它出来,因为他不用眼看东西却反而能更加明了事物的本相。
我痴痴地望着奈河水在远处流淌,翻腾,时不时地有鬼魂落入水中,便是一片血红。这是我所知道的鬼界,也许,是世间流传的鬼界在我眼中的影子,而真的鬼界是什么样子?也许我永远都无法知道。
回到无咎被我搬到在弱水之渊旁的洞府,我对着那大镜久久不语。
就仿佛是上一世般,飞扬用那种当时我根本看不懂的神色望了我许久,最后却道,姻缘,我不想看。可是海鹄靖终究还是燃了,水晶里的那一幕只怕成了飞扬永远的心结,连无咎离去时都不曾忘记。
天意,果然还是不要轻易试探为好。
只是,若不看这一世姻缘,我又如何能找到无咎?而若这一世姻缘,不是无咎……我不敢想下去。
大风在我旁边沉默,许久才道,“猫儿,天上一日,地上一年,你若再对着它呆坐一日,凡间又要过去一年。”
我默然点头,走到大镜之前,将全身的仙灵之气灌了进去,仙灵之气一洗,那果然不是面大镜,而是块嶙峋的大石,有一面其平如镜,石上刻有重重篆文,细看之下却又全无可寻,却见那如镜的石面上渐渐地泛出了人影。
……
**,电闪雷鸣,山间的小屋里,一名男子正在烛下读书,意态闲适。重重惊雷炸开,一道我再熟悉不过的身影从窗口跃了进去,扑入他的怀中。男子愕然,将怀里那团东西抱了出来,赫然是只青色的文狸。
……
张灯结彩,高朋满座,我和大风立在一处高屋的檐上,望着对面的厅堂,那背影显然便是刚才的男子,却着了一身大红的衣衫,正在跟旁边披着霞帔戴着凤冠的女子一同跪拜下去。远远的,礼官的唱礼声传来,“一拜天……”
礼官的“地”字还不曾出来,我已站在了那男子身前,拉起他的手。
咫尺天涯之后,我们已立在极天峰上。
幻境重重,讲的全是我们的往事,我的脸上已然全是泪水,而他的眼中,却尽是深情。
……
……
我正在欣喜,却见三生石内的场景模糊起来,等人影再度清晰之时,却是我曾在海鹄靖里见过的那一幕,只是,不尽相同。
同样是漫天肃杀,昆仑众将与仙界重重仙兵仙将列阵相对,我的身边却不再是大风,而是先前的那男子。
霞光重重,我正将一物祭了出来,气吞山河地日月无光。便在此时,那枝白羽长箭挟风雷之势射了过来,我全身的仙灵之气都在那抛出来的鼎上,避无可避。
跟海鹄靖里那幕更为不同的是,那杆长箭远非那里的白羽箭般寻常,箭势如虹不说,近身时竟化作炽焰金光,现出金乌之形。
一箭穿心!
站在三生石前的我连退数步,撞到了站在我身后的大风身上。
抬起头来,大风满面茫然地望着我道,“猫儿,这根本就是一块石头,你难道看到什么了?脸白成这样?”
我闭上眼,心下有泪如倾。
先是飞扬,后是无咎,他们都选择了离世,纵是天意捉弄,却也多多少少地有些害怕海鹄靖里的预言成真。而娘娘曾经说过,这世间根本没有不变的预言,当一切都被算中的时候,一定是落入了更大的算中。果然,娘娘是对的,无咎的确改变了那个预言,终于,我再不用死在飞扬箭下。
于是,在那三生石里,那一箭穿过的,是他的心。
在那金乌魂离我不过咫尺时,他挡在了我的身前。我不会认错我的无咎,他脸上的那个微笑一如他在少昊山离开我时那般,纵是情深难偿不寿天地也要深深爱恋的决绝。
“猫儿?出什么事了?是不是孟婆那小子骗了我们?”
我摇摇头,唇边浮出一抹笑容,“没有。大风,我知道无咎在哪里了。不过,我想自己去找他,昆仑和重宁先拜托给你,好不好?”
大风愕然,我再笑了笑,转身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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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夜。月明如昼。
我花了年许时间,终于找到了这座山间小屋。
许是我跟无咎相遇那一刻还不曾到来,屋里空空的,没有人。我立在屋中央仔细地四下打量,心下真说不出是什么感觉。是喜悦还是兴奋?是生怕希望落空的忐忑?还是如上回在少昊山极天峰时近情情怯的羞涩和茫然?
不管过了几世,无咎还是无咎。这里一如他那洞府般简单,也如同我跟飞扬在十方大山里住了数月的那间盖在夯过的泥地上的木屋,简简单单,一室的清风明月。窗很大,足以凭栏吊月,门不曾闭,清风绕梁,满室春夜的湿润气息。
唯一不同的地方,是满室的仙灵之气和一榻书卷。
这仙灵之气颇为古怪。不似是山水间的天地灵气,却像是从屋内某处散发出来,又像是这木屋本身所蕴,无处不在。我细察一番,居然仍然找不到仙灵之气的来源,木屋仿佛是某个相当高明的阵法,只不知为何我竟可以进得来?
想不明白,我索性不管,去那榻上随手翻书。
先取了一册书,一看之下竟是佛家的经卷,再取一册却又是道书,取第三册时再变为世间的圣贤之书锦秀文章,看得我嘴角含笑。细细翻去,他竟是无书不有,古本善本连些坊间手抄的说笑都在其中。我坐在他的榻上,望着对面墙上那只碧绿的竹笛,心下竟是些很久不曾有过的温馨。
无咎啊无咎,你可还记得我?
手一招,那只竹笛便到了掌中,我轻轻地抚过那被他摩挲得如玉般的笛身,无数往昔在心湖间浮起。
低低试音,长笛微颤,让我想起那曾经的梦境,我赤足踏在暖水间仰望,无咎一身白衣,月下笛声飞扬。
笑一笑,我随随便便地坐在那窗前的案上,无咎曾经在月下吹的那笛声飘了起来,圆润轻灵如初见无咎时的天真,悠扬委婉如跟飞扬情窦初开的两情相悦。接着,笛声渐渐低沉下去,缠绵悱恻,生死相许,至极低处才蓦然再度昂扬,如鲲挣脱所有束缚般地化鹏振翅而飞,九万里风,鹏正举。
哦,无咎,若是情深真的不寿,与其生死离别,我宁可我们永远只能远远相望……
笛声渐渐低去,如已然飞入云海深处,三山尽头。
横笛尚在唇边,我却已释然微笑。
沉默良久,我抬起头来,却略略地吃了一惊。
眼前不知何时已立着一名男子。一身镶了青色宽边的浅色衫子,两袖笼了清风明月的宽大袍袖,年方弱冠,修长俊逸,便那么清静儒雅地立在门边,静静地看我。
第四十八章 相爱只能陌路
谁也不说话。窗外春水呜咽,早虫凄鸣,寒风刮过新叶,凌乱地响。
我们便如此默默对视。
穿越重重轮回,寻尽天涯方才相聚,我只愿这一刻时光停歇,便成了永恒才好。
可惜时光是这世上最无情之物。林花谢了春红,是时光,沧海变成桑田,是时光,相爱只能陌路,也是时光。
我笑了笑,慢慢地隐去身形,随那穿林而过的春夜寒风,淡淡化作青烟。
回到昆仑时,大风正在等我,满面喜色,“猫儿,快来!”
我淡然抬头,微笑,“何事能让你如此兴奋?”
大风哈哈大笑,从身后揪出一只小小的白猫,“看这个!”
那只小白猫似乎很不高兴大风揪着它,喉里发出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