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宫灵勾了勾唇角,神色带着几分阴郁道:“等这件事结束吧。”
小潘打了个寒噤,颤抖道:“这件事还没有结束?听说沙漠中有种隐形的恶魔,专吃人的心肝,他们莫非……”
黄沙无边无际、无穷无尽,没有水,没有生命,也没有希望。
但令人高兴的是炽热的白天总算过去了,而他们的水和食物都还足够。
他们将人和马的尸体,都抬入了挖好的沙坑,用沙将尸体掩埋起来,然后,他们就坐在岩石上,等着星光升起。
没有人说话,没有人有说话的心情。
姬冰雁霍然站起来,走到石驼身旁,握着了石驼的手,两人就这样手握手进行着一种奇异的交流,面对面坐了很久,谁也没有动。
他终于面色沉重地走了回来,在楚留香旁边坐下道:“现在害我们的人,就是害石驼的那个人。”
胡铁花一惊,楚留香却悠然道:“这点,我早已想到了。”
胡铁花大声道:“这人究竟是谁?”
南宫灵叹了口气,道:“石驼一定不敢说出她的名字。”
姬冰雁一双眼睛在黑夜里散发着冰冷的光,就连声音也是冰凌一般,道:“他到底是谁?”
南宫灵的脸色苍白,在逐渐深重的夜色里显得更是可怕。
姬冰雁沉默半晌,沉声道:“现在我们最大的困难不是沙漠,而是这个人,这个人心狠手辣,心思缜密,是敌非友……”
他忽然不说话了。
有人来了。
二十多条全身包裹住的黑色人影,四面八方地拥了过来,为首的黑衣人沉声道:“把东西拿出来。”
楚留香笑道:“不知阁下要的是什么东西?”
这人冷笑道:“你不必装傻,你自然知道我要的是什么。”
楚留香还待再说,南宫灵忽然道:“极乐之星在我手里。”他的手掌摊开,露出一粒鸽蛋般大小,光芒闪烁的宝石。天上虽有繁星无数,但地上这极乐之星的光华,却似能令天星俱为之失色,这正是南宫灵在埋葬尸体时从彭一虎肩头上挖出来的。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做,也许是为了不让彭家兄弟的尸体再一次被挖出打扰亡灵,也许是他迫不及待要知道自己最后的结果。
马上就要见到……石观音了吧。
那黑衣人饿狗般扑了过来,一把从南宫灵手上将这极乐之星抢了过去,大笑道:“小子,算你识时务,大爷就放你们这一回!”
南宫灵的嘴角露出一个古怪的弧度:“多谢。”只可惜你就要死了。
那些黑衣大汉顷刻间走得干干净净,胡铁花急道:“你们怎么让他们走了?”
楚留香神秘一笑,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他颇有深意地瞧了南宫灵一眼。
夜幕低垂,看起来有无尽的魔力,晚间的沙漠寂静地让人心慌,那些黑衣人的脚步声轻得像猫一样,楚留香他们远远跟着,瞧着黑衣大汉们走进了一间屋子。
木屋已十分陈旧,有几扇窗子没有关,屋子里早已有了灯光,楚留香他们躲在三棵枯树后,瞧见狂笑着走进去的黑衣人一个个神情变得肃穆,然后在一阵婉转、欲/仙/欲/死的乐曲声中扭动着倒了下去。
胡铁花嘎声道:“这是怎么了?”
楚留香脸上却突然变了颜色,失声道:“不好!”
木屋里早已没有一个活人。
方才那二十几条黑衣大汉,此刻已全部倒毙在地上。
他们的身子扭曲着,但脸上邦带着种说不出的奇异的光辉,他们死得毫无痛苦,而且还像是开心得很。
胡铁花怔了很久,才长长叹了口气,道:“疯了……真是疯了……”
话未说完,就听小潘在屋外嘶声狂叫道:“石驼发疯了……石驼发疯了……”
寂静的夜里,昏黄的灯光,破败的木屋,扭曲的尸体,骤然听到这种呼声,实在是令人汗毛倒数。
姬冰雁、胡铁花和楚留香都冲了出去,屋子里只剩下南宫灵一个人。
不,是两个人。
风吹起神龛前的黄幔,露出里面木石观音秀丽的容颜,南宫灵只瞧了一眼就垂下头,恭敬道:“母亲。”
睡美人
有风轻轻撩起了神龛前褪色的黄幛,那本该笨重无比的木石菩萨像竟也像御着风一般优美地飘下。
从南宫灵的角度,只能瞧见眼前人的裙摆和那纤巧的脚,他不敢抬头,也没有言语。
一个光滑优雅如缎子般的女声如耳语般轻轻响起,道:“娘的好灵儿也回来了呢。”声音温柔多情似是饱含怜爱,南宫灵却知道这女子是多么无情的一个人。
这样说起来,无花和石观音确是母子呢……一样的只爱自己……
他很快再也没有思绪,有一只白皙修长的手抚上了他的脸庞,石观音轻轻道:“究竟是什么缘故,让灵儿抛下帮主之位回来找娘了呢?”
光滑细腻的触感从肌肤相接的地方传递过来,就像一条剧毒无比的美女蛇一般轻轻蠕动,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的同时,南宫灵的思绪也飞快运转起来:在他看来,对于石观音来说权势才是最重要的,她如此不满想必也是因为他放弃了武林第一大帮丐帮帮主的地位……
他很快再也想不下去,因为那只手以不容拒绝的姿态抬起了他的脸。
然后他瞧见了石观音。
她身上穿的是纯白色的,一尘不染的轻纱,屋子里掠过微微的风,让人觉得她随时都会乘风而去。
她的面上并未蒙着轻纱,国色天香、绝代无双的面庞离得很近,尤其是那双犹胜星眸的眼睛,是星光不及的温柔与明亮。
她只是静静立在那里,看上去却那样高高在上,那是上天特别的恩宠,也是无数年经验所结成的精粹,没有人能够企及,没有人能够比拟。
南宫灵一时为其风姿所摄,好半晌才回神,脸上带着些红晕忙不迭地避开她的眸子,讷讷张口道:“娘……”
石观音咯咯笑起来,道:“灵儿真是可爱……”
她叹了口气,悠悠道:“只可惜,你是我的儿子。”
白皙圆润的指腹在他的脸上轻刮,似挑逗似诱惑,然后用修剪得光洁平整的指甲重重刮下!
殷红的血,从脸上的伤口上流出。
南宫灵不敢抽气,更不敢动,只是僵硬地站在原地。
石观音的神色还是那么温柔,语气还是那么怜爱,道:“灵儿,你在丐帮待了许多年,莫不是学会了大义灭亲?娘就教你瞧瞧这些正派人的模样,你说,若是他们知道你是我的儿子,又会怎生待你?”
眸子一瞬间受惊地睁大,眼前却渐渐变得模糊不清,石观音绝美绝艳的容貌也消除了踪影,南宫灵心中最后掠过了楚留香微笑着的脸庞,就此人事不知。
石驼在沙漠中踉跄狂奔。
胡铁花和楚留香好不容易追上了他,两人合力抱住他的腰才把他拖住,石驼径自挣扎不休,直到姬冰雁握住他的手,他才渐渐平息下来,但犹在野兽般喘息。
胡铁花大声道:“你赶紧问他,发生了什么事?”
过了半晌,姬冰雁才抬起头来,道:“我已问过他,但他什麽都不肯说。”
楚留香目光凝注着黑暗的远方,缓缓道:“莫非他有种奇异的触觉,已觉出害他的那恶魔就在木屋里。”
胡铁花道:“但木屋里根本就没有活人呀……那木屋里简直什麽都没有,那恶魔就算躲起来也不可能。”
楚留香环顾四周,忽然道:“南宫灵在哪里?”
姬冰雁道:“他或许正和小潘在一起。”小潘还留在那里照顾骆驼和食水。
楚留香就像是突然挨了一鞭子,发了疯似的奔回木屋去。
胡铁花一边追,一边向一旁的姬冰雁道:“老臭虫到底是怎么了?”
姬冰雁背着石驼,冷着脸道:“到了就知道了。”
木屋里景况依旧,除了几张破桌破椅外,只有那神龛。
但神龛却是空的。
那石塑的观音像,竟已赫然不见了。
楚留香似乎早料到如此,草草扫过一眼,就将目光落在了神龛下方——南宫灵就倒在那里,他身上并没有和人交手的痕迹,衣饰也很整齐,只是脸上有一道浅浅的划痕,见了血,血还是殷红的,衬着晕红的脸。
胡铁花第二个冲进来,一眼就瞧见了被楚留香搂在怀里人事不知的南宫灵,道:“小南瓜这是怎么了?”他随即注意到消失的佛像,怔在了那里。
直到姬冰雁进来,沉声道:“他中了‘醉红颜’。”
“醉红颜”,也叫“睡美人”。这种药是百年前一个高明的大夫所创,他原是治病救人的慈悲心肠,却因妻子背叛而性情大变,潜心研制毒药,而他最后杀死妻子的药物,就是“醉红颜”。中此药者脸色红润,昏迷七天,容貌一天比一天更显精神,到第七天最美之时死亡。
胡铁花道:“只要在七天内解毒,小南瓜就没事了……”他自己也说不下去,停了下来。
要解“醉红颜”不难,用的也都是些大点的药铺就有的药材,可是沙漠中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又到哪里去找寻这些药材?
若是回头……胡铁花求助地去瞧楚留香,却见楚留香面沉如水,道:“就算我们现在回去,敌人也可能会在途中阻扰。”
他目光一凝,又道:“我想,她这么做定然有什么目的。”
胡铁花随着他的目光看去,看到了一只锅。
锅里还在冒着热气,散发出一阵阵肉香。
锅下面竟还压着张字条:“诸君不远千里而来,妾本当洁樽以待,怎奈属下顽劣,竟以凡俗之眼,视非凡之人,妾之犬子更以身份相瞒,此妾之过也,谨备肉羹一具,聊表妾歉疚之心,稍涤诸君子之征尘,盼诸君子勿却是幸。龛中人睑衽百拜。”
龛中人?这龛中人究竟是谁?胡铁花转过头,便瞧见楚留香和姬冰雁的四只眼睛,也在盯着他手里的这张纸,似已看出了神。
胡铁花喃喃道:“这龛中人到底是谁?”
楚留香只面色沉重地瞧着昏迷的南宫灵,神情复杂。
姬冰雁一字字道:“是石观音。”
胡铁花悚然失声,道:“石观音?你说的难道就是昔年那被江湖中公认最美丽、最毒辣、最无情、武功却又最高的妇人?”
姬冰雁缓缓道:“除了她之外,又有谁能凝精气,身化木石,扮成一具石塑的佛像,瞒过你我的眼睛。”
胡铁花怔住了。
他虽然没有见过石观音,但江湖中有关她的种种传说,每一段都几乎令他从脚踉一直凉到脖子上去。但他突然又跳了起来,叫道:“那谁是石观音的儿子?”他虽然这样问,心中却已有了答案,目光不由自主地往南宫灵身上溜去。
楚留香冷冷道:“我们三个一起长大,现在都已经近三十岁,石观音也就四十多岁,谁会是她的儿子?谁能是他的儿子?”
胡铁花自己心中很不自在,任谁发现好朋友突然变成敌人的儿子都会不自在的,但瞧见楚留香这冷冰冰的样子,他又忍不住打抱不平,大声道:“老臭虫你这是什么意思!小南瓜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情?要我有这么一个娘,我也没脸说出口!”
姬冰雁忽然道:“背面还有。”
字条的背面是一幅地图。一幅精确、详尽的地图。
姬冰雁指着地图上道:“这儿是我们所处的方位,太阳升起的方向为东,红色的位置应该就是石观音希望我们到达的地方,大概是三四日的路程。”
他说完,就住了口,只瞧着楚留香。
石观音毫无疑问是他们的敌人,但石观音对南宫灵到底是何态度?她所指的终点到底是什么地方?在那里是否能够得到治疗南宫灵的药物?
这些都是未知之数。
屋里一时间静了下来。
锅内的香气更浓,浓郁的肉汤上,浮着一层如珠光般的光晕,一条黄狗从屋外窜进来,跳到桌子上,伸头在锅里舔了舔,又咬起块大排骨。
楚留香把图仔细收起,瞧都没瞧那只黄狗一眼,抱着南宫灵就走了出去。
一夜过去又是新的一天,南宫灵昏迷着不能自己赶路,楚留香将他固定好,让他的背贴着自己的胸膛整个人缩在自己怀里,两人共骑一匹骆驼。
他瞧着南宫灵,红润的面色使得他的年龄似乎小了些,眉头微微皱起像是有什么难以决断的烦心事,眼睛紧紧闭着,长而浓密的睫毛撒下一层阴影,挺直鼻梁下的嘴唇由于没有水的滋润已经干裂,给人一种醒来时从未得见的脆弱之感。
楚留香突然觉得,他从未认真瞧过南宫灵,从来不知道这个一向豪爽的人也有如此脆弱的时刻。
这样想来,南宫灵自进了沙漠以来有许多不对劲的地方,有时候表现地很不安,他只以为是快要见到无花所致,却也想不到沙漠深处还隐藏着南宫灵不能见光的身世。
那么无花是什么身份?南宫灵究竟是怎样想的?石观音到底有什么目的?
一切或许都要等到南宫灵醒来之后。
夜晚来临,吃过晚饭后石驼依旧靠在骆驼身上守夜,其余众人都聚在搭起的帐篷里,帐篷里有盏水晶灯,灯光温柔得像星光,在如此温柔的星光下,楚留香的动作也很是温柔。
梳理好南宫灵散乱的头发,整理好他的外衣,再轻轻抬起他的头放在自己腿上,将水壶抵在他的唇边,可是已经昏迷的人并不吞咽,少许水迹顺着他的下巴流下脖颈。
沙漠中的水也许比命还要珍贵。
楚留香无奈地叹一口气,仰头喝了一大口水,然后对准南宫灵的嘴唇吻下去。灵活的舌撬开紧闭的唇,将水灌入身下人的咽喉,四唇相接,也滋润着身下人干裂的唇瓣。
胡铁花瞪大了眼,一手指着他道:“你……你……”
楚留香微微一笑,道:“你说的对,他从来没有对不起我。”所以我也不会对不起他。
然后,楚香帅就淡定地给两人盖好被子,在南宫灵身旁睡下了。
姬冰雁拍了下仍在愣神中的胡铁花,淡淡道:“睡觉了。”
胡铁花机械地盖好被子,睁着眼倒下。
第二天赶路之时,胡铁花顶着一双熊猫眼控制不住地频频往楚留香的方向瞧去,在一处沙坑休息时,小潘悄悄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