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人说一个字,或动弹一下。直到那仿佛水滴落地的声音引得一名亲兵去寻找,目光在卢东篱脚下一凝,惊叫:“元帅,你受伤了。”其他几人也同时看到卢东篱双手下方的血滴,大家一齐冲过去,不由分说地就捋开他的袖子,硬抬起他的手。卢东篱的双手十指,已经死死抓进自己的血肉之中,淋漓的鲜血,撕裂的皮肉,无不触目惊心。亲兵惊叫着拼力想要扳开他的手指,却只觉他抓得那么紧,那么紧。紧得两三个人用力,竟也扳之不动。不知是谁忽得痛哭失声:“元帅,你别这样……”不知是谁扑痛一声,跪倒地上:“元帅,求求你了……”不知是谁撕心裂肺地喊一声:“元帅,都是我们不好,明明你是最难受的一个,我们还都怪你,可是元帅,你要难受,你打我们,骂我们,你吼一声,叫一声啊,你别这样……“卢东篱的目光依旧呆呆望着前方,身边的哭叫,他其实听得不是很清,也不知道大家在说什么,只是双手十指,慢慢地松开了。亲兵们颤抖地着托着他的手,看着两手掌心血肉模糊,已经完全给抓得稀烂。男人的指甲本来即短且钝,要多大的力量,可以把自己的手掌,抓得皮破肉烂到这种地步?亲兵们手忙脚乱地要给他上药包扎,卢东篱微微一挣,抬起双手:“不用麻烦了,快些帮我更衣,我不能……”他抬眼,望向厅外,眼神木然,语声木然:“我不能让轻节一直等着我。”
第八十章独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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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石铺就的大校场出奇地广阔,四周渐渐聚集了将近但乍然望去,依旧给人一种极其空茫冷寂的感觉。自从接了圣旨之后,卢东篱第一时间就把定远关军士的日常差事加了两三倍,增多巡营时间,加岗,加哨,诸多改动之后,大部份士兵的时间都被填得非常满,一天下来,除了吃饭睡觉,基本上找不出什么空闲时间。而极为严苛的军令更严禁任何士兵,在未得命令的情况下,放下手头的工作。这也是防止士兵们因不平而聚众相抗,甚而引起动乱的的手段。而蒙天成也让自己的二万五千人马,帮助监管防范,但又要求手下,对定远关士兵尽量容忍,就算被挑衅,被责难,也不可发作。因为双方的努力,虽然下层军士们一直小冲突不断,到底还是没酿成什么大事件。这种安排,也让风劲节被押往校场待斩的消息不能在第一时间通传全城。士兵们大部份各有职司,分得极散,而且只要手头上还有差事没完,就不得擅走一步,因此很多人不能及时得到消息,而就算是知道的,也不一定能赶得来。三万人的数字毕竟太过庞大了。而士兵们都是铁血杀戮中走过来的战士,人人都有一腔热血。就算冷静细思其中得失。或许会退缩,会犹豫,会迟疑,但人毕竟还是血肉之躯,血肉之心,若是眼睁睁看着惨剧发生,终还会有意气,会有冲动。会有置一切利害得失于不顾地热血在。谁也不知道,让那么多人聚在一起,亲眼目睹他们所尊敬的将领被杀戮,最终会有什么后果。身为定远关的主帅,最悲哀最讽刺的在于,卢东篱明明是最心痛的一个。却不得不苦心安排,压制这所有的可能。但即使如此,还是有士兵能及时赶来。虽然为了防止突发事件,在进入校场时,他们被要求不许携带武器,但一双紧握的双拳,依然让人感觉到,有撼动天地的可怕力量。几千人聚在一起,冷寂而无声。没有人大声吼叫,没有人愤然呼号。没有人招集众人做出什么过激地行动。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在以一种极冰冷而消极的方式来表示自己的愤慨。这死一样的寂静,不止是因着卢东篱的弹压。也靠了风劲节事先的安排。回城之后,小刀和王大宝以及一干他地近身亲卫,就算是万般不愿,到底还是在他的铁令下,在军中安抚劝说诸人,而小刀和王大宝更秘密会见了一干将领,交递了他的书信,也私下说了几句。绝不可多传一人的秘话。诸将自是比士兵们更了解目前的情形,此时虽心痛如搅。却也再无力更不忍去反对风劲节的决定,只好按照卢东篱的命令,尽力弹压管制手下的士兵,禁止任何有可能扩大的骚乱。这么大的校场,这么安静地世界。人们的眼睛,或怔怔望着被绑着按跪到校场正中地风劲节,或恨恨盯着坐在高高监斩台上的何铭与贺卓,死一般地寂静中,数千双若化为实质,简直能将人千刀万剐的目光,让两位钦差如坐针毡。蒙天成因为只是奉旨而来协助的官员,不用坐到监斩台上承受众人的怒气,此时恭恭敬敬站在一边,倒是小小地逃过一劫。就在何铭与贺卓坐立不安,心中诅咒卢东篱拖拖拉拉时,卢东篱便已来了校场。他确实换了全套的正式官服官帽,但在外面又加了一件极大的玄色披风。脸上仿佛生生覆了一层寒冰,将五官肌肉都彻底冻死一般,不但不见一丝表情,竟叫人一眼望去,莫名地就从心头生出一份寒意来。他一出现在校场内,便怔怔站住脚,望着跪在中央的风劲节。风劲节一进城,甲胃未去便直奔帅府,照常理要捆绑罪将,自然是要先去了盔甲的,只是亲兵们当时完全是应付了事,只随便扯下了披风,竟是连那一身耀眼之极地银盔也没卸下来,便直接上的绑。还是到了校场上,才把他那极是漂亮威武地飞鹰展翅亮银盔给取下了,如罪囚一般打散了头发。若是旁人,散发跪缚,自是无比凄惨狼狈的。就是那端正君子,不畏生死,却也不免拘泥于衣冠不整的小事因而生出几分不自在来。但风劲节本来就是个狂生,此刻散发披肩,眉眼间,分分明明就是多年前初见时的傲骨不驯,竟平白生出几分倾世折俗的狂放之姿来。遥遥望去,他的唇边依旧带笑,多少年来,天塌不惊,地陷寻常,他的笑容,似乎从来不曾变过。这漫天骄阳,叫他那一身灿亮的银甲一映,更是亮得夺人眼目,却叫人一眼望来,眼中一亮之后,又是一痛。茫然间,不知是那人身上银甲太亮,还是笑容太亮,又或是那黑发如墨,剑眉若云,亮夺人心时,便占尽了天地的光华。恍然间,也不知是不是因这光芒太烈太盛,所以,才会生生扎痛了人的眼,戮痛了人的心。这样的光芒,这样的风彩,倾尽了世俗,或者本来就不该长留俗世,倒是难怪受俗人之忌了。卢东篱怔怔地站着,怔怔地看着,怔怔地想着,这个人,总是这么笑着,总是这么张扬,总是这么喜欢炫耀,竟是要死都不肯改一下。当年因富招祸,哪怕受了官司牵连,牢狱之灾却还是不肯收敛一二。世人往往只见他招摇炫富的浅薄,却不见他拔巨款救济灾民时,千金一掷无吝色的洒脱。昔日陈军入关,他以商人之身,聚散兵而击敌众,每战必胜,人只见他一跃为官的风光,何曾见他散尽倾国家资的漫不经心。为将之后,每爱做白马银鞍耀人眼目的打扮,关中诸将,谁不恨他肆意招摇,谁不笑他年纪不小,偏还要学那演义评书中白袍小将的打扮,莫不是还想要骗个美女阵前招亲?素来军中将帅,在兵凶战危时,一般都绝不骑白马,更不会穿过于显眼的盔甲衣饰,防的就是在万军阵中,成为敌人主要的攻击目标。似风劲节这样的白马白袍着银甲,除了演义评书里的英雄,天下各国间,也只是有屈指可数的几个奇才英杰才敢如此装扮。平时诸,好心好意劝过他多少次,他却自命不凡,嚣张放肆人的好心当作过耳风。诸将气急笑骂,兵士传作笑谈,又有多少人知道,他这等装扮,其实是自峙武功过人,情愿在战场上吸引住敌人最多的攻击,让他身边的每一个人,都能少一些危险,多一点生机,少一份辛苦,多一丝幸运。卢东篱定定地看着风劲节,有些迷迷茫茫地想起了很多很多的往事。不远处监斩台上,是谁在遥遥叫他,一声比一声响,一声比一声急,一声比一声气急败坏?这么好的阳光,他却似寒冷至极,双手有些哆嗦地把披风裹紧,整个身子都牢牢地藏在宽大的披风下。每一双眼睛都望着他们,银甲的风劲节,玄袍的卢东篱。当他凝望,当他微笑,当二人这一立一跪,目光相触之际,所有人都分分明明地感觉到,黑与白之间,自成一个世界。然而,下一刻,卢东篱已然转头,走向监斩台。他没有转头再看风劲节,他的步伐没有丝毫迟滞犹豫,他的神情,不见半点动摇变化。虽然明知会发生什么,然而,校场四周,每一双凝望他的眼睛里依然有着失望,每一颗心依旧深深地向下沉去。只有风劲节,至此地步依旧带笑的风劲节,却忽然间皱起了眉头。不对劲。有什么。不对劲!心中奇异地不详感令他的目光牢牢地紧随着卢东篱。卢东篱走上监斩台,与身旁两人低声说了什么话,漠然地坐下,漠然地从披风里伸出右手,取了桌上的令签。风劲节已经笑不出来了。那奇异的危机感令他在这一刻忘了呼吸。他的眼睛眨也不眨一下地盯着卢东篱,可是,卢东篱的脸上毫无表情,眼中全无波动。一只手拿着令签,纹丝不动,此外全身都被包藏在玄黑的披风里,他有任何动作,旁人都根本无法查觉。一念至此,风劲节心头忽得一凛。隐约明白会发生什么,眼神立时停驻在卢东篱的肩上。旁边何铭催促了一声,卢东篱右手作势欲掷令。风劲节地眼睛却只看到了这一刻,卢东篱左肩那极微极细,几乎不可查觉的一动,猛得大喝出声:“卢东篱。”这一声喝,竟是无限愤恨,无限惊怒,直如雷霆霹雳一般,校场内外诸人无不胸中一震。有人略一摇晃,几乎站立不住。卢东篱也是身形微微一颤。手顿在半空中,没有把令牌扔出去。几乎所有人都以为这一刻风劲节是要愤然怒斥卢东篱的无情。而风劲节眼中,也确实怒火如涛,这个眼看就要被人砍头,还笑意从容,睥睨如旧的的将军,此刻竟再无半点风度,半丝镇定,直如市井莽汉一般破口大骂。“卢东篱。你这言而无信的东西,你在城头答应过我什么。才这么几天,你就当说过地话是放屁吗?”他是怒极而骂,大家则是愣愣得听,卢元帅答应过他什么?如今失言,让他气成这样,答应过如果有事,一定保他吗?风劲节却哪里还管旁的人,眼睛几乎是要吃人一般地死死瞪着卢东篱,骂道:“你算个什么东西,忠心不能忠到底,责任不敢负到底,根本是个反复无常的小人。”他的神色是那样激动,让坐在监斩台上的何铭与贺卓简直觉得,这个疯子会立时挣脱了扑上来找人厮打一般。风劲节痛骂不止:“你以为你仁义,你了不起吗?我看你还不如个真小人,索性撕破了脸,什么也不顾了。你样样都顾,样样都不肯顾到底,半路就想甩了手什么也不管了,国家,百姓,定远关,下属,还有我,你他妈到底对得起谁……”他的眼睛都变成了血红色:“你若是……你若是……一定……”他一气呵成的骂,直骂到此处,语声终于有了些颤音,再也没有说下去,只是一直,一直,用那充血的眼,风度尽失地,恶毒到近乎疯狂地瞪着卢东篱到底你若是什么,谁也不知道了,至少除卢东篱之外,谁也不知道了。他骂的时候,卢东篱一直僵硬着身子,动也不动一下地听。略有些迷茫地想,为什么会痛?为什么心会痛,明明那一记,并不曾刺中心房?宽大的黑披风把他地身子掩得极严,几乎没有能看到他的动作,更何况这个时候,大部份人地注意力只集中在风劲节身上。所以自是没有人会知道,定远关主帅的左手握着一把锋利地短剑。定远关的将士们都知道,他们的主帅有一把削铁如泥的短剑。据说自从他们那位文人出身的大元帅,跟着风将军练了几天武,一打仗就喜欢站在队伍的最前方逞强之后,他们的风将军就开始搅尽脑汁替主帅找保命的好东西。理由是,大家好不容易在一个好说话地上司手上过几天好日子,万一这家伙爱出风头丢了命,天知道下回来的是个什么样地主子。反正一样是伺候,服侍旧上司总是容易些。也不知道风将军哪里来的本事,也没见他人离关,居然就是能弄些稀奇古怪的东西出来。什么什么只要还有一口气没断就能把命抢回来的绝世灵丹啊,什么什么削铁如泥吹毛断发的短剑啊,什么什么据说可以刀枪不入宝甲啊。每次弄到好东西,他都懒洋洋当根草一样扔给元帅,而元帅也总是问也不问一声,谢也不谢一句,只一笑便收了。就那把短剑,光芒耀目,信手一挥,生生能斩断四五把钢刀。多少将军暗中悄悄红了眼睛,又是羡又是妒。卢东篱素来是个大方的人,好东西绝不介意与人分享,不过防身宝贝绝不可轻易送人这是风劲节订下来的死规矩,铁板钉钉,断无更改。卢东篱也不敢冒惹火风劲节的险,所以,从来是珍之重之,将这把短剑贴身收藏,任何时候都可以凭之防身御敌。然而,这一次,他在没有人看到的黑暗中,把短剑,对准了自己的心房。当那块令牌落地之时,便是剑尖刺进心头之际。这是疯狂的,这是不对的,这是完全不顾大局,不理后果的。这根本不是他该做的事。他早已不是轻狂少年,他经过这么多磨砺,尝过这么多波折。他有足够的冷静,足够的理智,足够的沉稳来面对分离,面对悲伤,面对不平,面对厄运。至少,他自己以为是这样。然而,原来不是的。原来,当他狠下心,去杀戮自己的朋友时,所有的镇定,所有的理智,便已崩溃粉碎。他要杀他,为了这个或那个冠冕堂皇的理由。他将杀他,为了这个或那个所谓的大局。他会杀他,为了许许多多他认识或不认识的人可以活下来。他杀死他,为了那应为之歇尽忠诚的君与国,可以继续存在。那么,杀了他的他,怎么还可能活下去。杀死他的他,凭什么继续活在世上?他死的那一刻,他就该死!理智明明在喊着不可以,这个时候,你若也死了,局面将不可收拾。然而,他的嘴不受控制地要求更衣。心明明在高喊着不可以,这个时候,如果主帅忽丧,定远关必然群龙无首,蒙天成虽有才能,初来乍到,肯定稳不住局面。然而,身体仿佛会自己行动一般